聽聞了這三件事後的田和,怒極反笑。


    半邊身子的忽然麻痹和胸口的劇痛,都不能遏止他的笑聲,空蕩的宮殿中迴蕩著這充滿怒氣的哈哈聲。


    “好霸道的墨家!好霸道的墨家!”


    連說兩聲霸道,此霸道非彼霸道。


    霸者,伯也,一方諸侯之長。


    霸者,通魄,月初之精華,天子不可霸,因為天子是滿月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隻有不得九州的諸侯才是月初殘月。


    何謂霸道?


    辟田野,實倉廩,便備用,案謹募選閱材伎之士,然後漸慶賞以先之,嚴刑罰以糾之;存亡繼絕,衛弱禁暴,而無兼並之心,是以為霸道。


    也就是說,發展生產、尚賢任能,不兼並他國的土地、扶弱而讓那些小國的祭祀得以延續,這是霸道。


    墨家行的不是王道,也不是霸道,但在天下諸侯眼中,以他們的眼界和認知,墨家行的就是霸道。


    潡水一戰使得越國喪失泗上的霸權,雖說那些土地都屬於墨家的地盤了,但是墨家用的是扶植滕、繒等國幫其複國、代行其政的名號。


    這個名號周天子沒有認可,但是也沒有反對,因為周天子通過人借了墨家的不少錢,現在還不起。


    至於說霸道之中的“嚴刑罰以糾之”,這不僅是霸主對於本國民眾,更是對於其餘諸侯而言的。


    後世西楚霸王,不是帝,而是霸,是可以代替天子征討諸侯的霸主。


    天子可以懲罰諸侯,如齊的九世之仇,紀侯的讒言直接導致了齊侯被天子烹殺。


    霸主也一樣可以懲罰出後,如當年踐土之盟,衛侯在辯護中敗訴,作為盟主的晉文公直接懲罰了衛侯。


    而田和如今怒極反笑,稱唿墨家“好霸道”,那是因為墨家的這“霸道”比之當年踐土之盟的盟主晉文公更過。


    踐土之盟上,衛侯辯護失敗,晉文公砍斷了衛侯的代理人的雙腿,殺死了衛侯的辯護者,但對於衛侯的處置,卻仍舊是送迴周王朝的都城,關押起來,因為晉侯要做霸主,不能逾越。


    天子可以殺衛侯,霸主不能殺。


    公子午不是諸侯,但卻是齊侯田和的嫡長子,法理上如何處置田午,周天子可以決定,但各國諸侯都沒資格。


    不是說諸侯不能被殺,韓鄭交戰,韓武子殺死了鄭伯,這個天下沒有任何的反對,最多認為韓鄭之間有了血仇。


    但如果當年韓武子抓了鄭伯,審判之後再殺,那麽天下就會嘩然:你韓武子算什麽東西,誰給你的審判權?當年晉文公審判衛侯,還需要士榮為之辯護,周天子可曾給你“伯令”?若沒有,你憑什麽審判別國的國君?


    想有審判權,必須要成為霸主,而且要有周天子的冊封,這是封建法理,不能逾越。


    即便審判,那也是以周禮為基礎,為法律,為依據。


    從仁義的角度,如今天下貴族的主流仁義觀中,屠城不對,但是屠城最多受到道德的譴責,而不至於被殺。


    墨家這誅不義令,過於張狂,這不隻是要行霸主之“嚴刑罰以糾之”事,而是要用墨家的“義”和“法”,來代替天下已有的“義”和“法”。


    墨家一旦審判了田午,不但等同於做了泗上的霸主,更在某種意義上等同於“革舊鼎新”:既要霸主有的執法權,還要有周天子甚至都沒有的製法權。


    如此狂妄,這不啻於當年楚人問鼎之輕重!


    可狂笑過後,朝堂上群臣卻麵色陰暗恐懼,雖然那近侍說此事還未議定,但是以墨家“言行必諾”的行事風格,一旦定下來那麽此事必然會做到底。


    說要殺田午,就絕不會放過他。


    南濟水一戰,齊國臨淄門戶大開。唯一的野戰機動兵力還在魯國境內,萊蕪被攻,已經切斷了迴臨淄的路,一場野戰不可避免。


    南濟水一戰,讓齊國貴族上下恐慌,失敗主義的情緒蔓延心中:六萬大軍兩日之內覆滅,墨家損失不過兩千,縱然臨淄軍團比起平陰之兵能戰,可勝算又有幾何?


    但從這一點來看,墨家的霸道已成:他們的宣言中沒有提及齊國割讓土地的事,一句都沒說,而重中之重的則是屠城事的懲罰。


    作為天下之前有實無名的霸主魏國,到現在了一個屁都沒放,成陽的魏韓聯軍一動不動,絲毫沒有表示。


    趙國如今正和魏國交戰,如果墨家邀請趙國來參與這一次審判,趙國或許會去。


    楚國更不用提。


    秦國的話,表不表達意見都沒有任何用,就算秦國想組建“護禮軍”,魏韓也絕對不會放任秦國越國洛水渭水,橫穿三晉來到泗上。


    越國如今孱弱如死虎,泗上霸權盡失,敢不敢站出來為齊國說話先不說,說了隻怕也沒人聽,這已經不是勾踐時候的越國了。


    田和怒極的笑聲,群臣聽出了其中的憤怒和恐懼,甚至有些哀涼。


    田午是他最喜歡的兒子,也是唯一一個可以集成大業的,不是說田午遠勝於其餘兄弟聰明,而是經過培養的田午是唯一可能在他死後政變推翻田剡的兒子。


    若是田午被殺,田和這最後的幾年,為誰辛苦為誰忙?


    許多臣子貴族將目光悄悄投向之前還一臉黯淡生無可戀、而現在雖然滿臉驚訝但卻比之前更有活力的田剡。


    再想想之前田和談及的“天命在我”之類的話,不禁無奈。


    他剛剛大肆宣傳了天命,可現在眾貴族乃至臨淄的民眾都相信了天命,轉眼就被墨家的言論打破,到時候民眾或許還信天命,但卻不可能信“天命在田”了。


    信天命,和信天命在田不是一迴事。


    而且可能效果相悖。


    公子剡臉上雖有震驚之色,可在場這些浸淫於陰謀絕學的貴族哪一個猜不透田剡現在的心情?


    田午若是被殺,田剡本身就是名正言順的太子,那反而更好了:一則不需要造反、二則不需要弑君、三則還可以繼續孝敬自己的叔叔結好家族的人。


    田午不死,田剡要政變。


    田午死,田剡便是忠臣。


    因為田剡是太子。


    劇烈的心痛之下,田和努力地將頭扭轉到田剡那邊,猛然一撇看到了田剡的驚訝之色,知其作偽,心中更怒。


    正要說點什麽,心口劇痛,殿上的醫者急忙取出一小片白色的、混合了麥粉和蔗糖的、不知道關鍵成分為何物的、產於泗上的、據說也是適的兩位隱士夫子所傳的治心痛的藥物。


    小小的藥丸被放入田和的嘴裏,壓在舌頭的下麵,淡淡的甜味和略微的灼燒感是這種藥丸的特色,田和已經吃過幾次。


    這一次這種不知其何物的藥丸再一次發揮了作用,這是這幾年諸侯貴族們常常要從泗上高價購買的救命藥物,一丸十金,而且隨便用點麥粉和糖也能做出差不多的模樣,便都不敢買便宜的,隻從墨家的渠道購買。


    十金可救心痛,但田和依舊絕望,似乎富有齊百二十城,都已經救不了自己的兒子了。


    醫者撫摸著田和的胸口,心痛漸漸緩解,田和眼前有些發黑。


    他不敢再去看田剡,生怕自己再承受不住而心痛,心裏的絕望和無力感愈發的深。


    笑過之後,怒過之後,又該怎麽樣?這才是關鍵的問題。


    以墨家說到做到的秉性和一貫以來的信諾,就算這一次臨淄軍團可以獲勝,墨家的死不旋踵之士極多,對於天下遊俠兒又有著天子都不可比的號召力:不談義,墨家的許多人物,那曾都是各個大城中的市井頭目,在市井中的影響力天子都難以匹敵。


    再加上聶政開了個不好的頭,為“義”而刺秦,隻怕到時候天下的一些自以為“義”的俠,早晚要取田慶和田午的首級以名動天下。


    既有名聲,又有大義,敢於行險的人多了。


    再說如今天下火槍、火藥、鐵雷之類的東西,隻要想搞總能搞到,田午難道還能一輩子就蹲著宮室之內?


    當年豫讓刺趙,若像是今日天下模樣,豫讓藏在橋下手捧鐵雷兩枚、身上纏繞火藥一桶,撲入趙子身旁,豈不成事?


    況且……


    田和又看了一眼田剡,明白自己所想的這個況且,隻怕不是沒有可能。


    況且,若是田剡派人刺殺了田午,又說是墨家做的,天下人又怎麽看?墨家已經放出了狠話,就算有人懷疑是田剡做的,但是宮廷政治的密謀,齊城之民又如何能夠知曉?


    田和以手撫胸,不由想到了那句話。


    “吾恐季孫之憂,不在顓臾,而在蕭牆之內也。”


    若是田氏一族團結一心,不謀私利,為家族而死而戰,真正做到同姓、同心、同德、同誌,區區墨家何足道哉?


    若是兄弟之間親密無間,同德同誌,早在幾十年前便可以擴展到泗上,莫說墨家其時不過數百人,便是魏韓楚秦,又能如何?


    當局麵已經到了這種地步,田和終於要用感情來感化和團結自己的族人,將溫情脈脈的宗族情誼,掩蓋背後的利益,或許,這是最後的辦法。


    於是他待自己緩過來後,哀聲道:“昔年先公莊子在時,寡人且年幼。與兄長利、昊、牛等人圍坐飲宴,席間其樂融融,先父便叫我們唱《棠棣》之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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