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公子連曾以舉火燎庭之禮招待過勝綽這些叛墨,其中重要原因之一就是勝綽等人曾說出了他一直想要做的事:迴秦。


    不但分析的透徹,還特別告誡公子連:想要迴秦,無論如何都不能借助魏人之力,否則秦人貴族不可能接受。


    公子連的心思,勝綽知道,公子連也知道勝綽知道。


    於是在這場苦悶之後的這番話,讓公子連覺得看到了希望,或許是他還未曾發現的希望。


    勝綽見公子連在半醉之後依舊以禮請教,迴禮後道:“公子對於魏人勢大稱霸是擔憂的。魏出於晉,可百年前晉之六卿之中最為強大的那個,如今又到那裏去了呢?”


    公子連知道,當年晉六卿之亂初始,魏人並不是最強的那個,甚至可以算是弱小的那個。


    而真正強大的,早已經灰飛煙滅,再不能左右天下,執掌一國。


    勝綽再拜道:“昔子墨子曾言:昔者,吳王東伐越,棲諸會稽;西伐楚,葆昭王於隨;北伐齊,取國子以歸於吳。諸侯報其讎,百姓苦其勞,而弗為用。是以國為虛戾,身為刑戮也。昔者智伯伐範氏與中行氏,兼三晉之地。諸侯報其讎,百姓苦其勞,而弗為用。是以國為虛戾,身為刑戮,用是也。故大國之攻小國也,是交相賊也,過必反於國。”


    “這裏麵的故事,您都是知曉的。那麽,在您看來,魏人強大,為什麽就不能成為下一個闔閭?為什麽就不能成為下一個智伯呢?”


    這裏麵似乎隻是巧合,並非是所有爭霸稱雄的,將來都是闔閭與智伯的下場。


    可勝綽既然這樣說,半醉的公子連心中一動,再次請教,問道:“先生難道就是憑子墨子的這番話,來斷定魏人將來會如闔閭智伯嗎?”


    勝綽苦笑道:“子墨子的話,自然是有道理的,但我若全然信任子墨子的每一句話,又怎麽可能叛出墨家呢?”


    說到這裏,勝綽不禁想到當初把他貶低的無法在墨家立足、句句誅心之言的適。


    事已至此,他也隻能苦笑一聲。


    畢竟適的名聲已非當初,與楊朱、列禦寇等人論戰,青出於藍之文,種種這些都讓適名揚天下。


    勝綽恨不起來,畢竟適說的那番話也並非全然不對,而他本身又早想離開墨家。


    不恨,便難免想到三四年前在商丘,自己尚且是墨者的時候,聽到的適講訴了許多矛盾之說與天下見聞。


    他可以不信子墨子的一些話,卻不能不信某種方法、某種聽起來合理的說知之術。


    麵對公子連再三詢問,勝綽想到適當初借兩位已故的先生之口評論天下的話,說道:“公子,魏人縱然強大,可難道能夠無敵於天下嗎?難道可以戰勝天下諸國嗎?”


    公子連大笑道:“魏人分晉而封侯,若是魏人能夠無敵於天下,隻怕周天子便成了魏天子。他們自然不會無敵的天下。”


    “況且,我尚且覺得楚人可能戰勝魏人,又怎麽會覺得魏人無敵於天下呢?”


    勝綽聞言,點頭道:“是這樣的。那麽公子對於魏人可能要戰勝楚國、解商丘之圍、與商丘城下再演城濮,為什麽還要擔憂呢?”


    “魏西有秦、北有趙、東有齊、南有楚。魏人已經得了西河、又在廩丘大敗齊人,若是又在商丘擊敗楚人……這天下,誰人不擔憂魏人的強大呢?”


    “那墨者之中的適曾說過,地處天下之中,而有結怨四鄰,姿態咄咄逼人,隻怕會要引起群起而攻之的!”


    公子連似乎明白過來,半醉的頭腦也清醒了幾分,急忙叫人打來冷水潔麵,略微清醒之後,咂摸著勝綽的這番話,露出了一絲喜色。


    勝綽又道:“如今秦、齊已敗,若是楚人再敗,天下君王誰人不懼怕魏人?”


    “三晉看似同心,可是南下擊敗楚人,趙人能得到什麽呢?什麽都不能得到,難道不會心存怨恨嗎?”


    “商丘一戰,若是魏人大盛,重演城濮之戰,魏人便可稱霸。”


    “然則,齊桓晉文之時,稱霸可合諸侯,如今天下又剩下幾個諸侯?那時候尚且不絕祭祀,如今多少邦國侯伯被亡?那時候未必取城,隻求朝聘臣服,如今哪裏還有不取城邑的戰爭呢?”


    “二百年前,魏人可為霸主,天下服從。可如今,魏人成為霸主,隻會引動天下圍攻!”


    “商丘一戰,敗了最好,敗了韓人尚且臣服,一旦獲勝……鄭、衛等地,皆近於韓,韓人豈願魏人染指?”


    “趙人已經不滿,若是韓人再不滿……哼哼,魏人因西河結怨於秦、因廩丘結怨於齊、再因商丘結怨與楚……公子已經說了,魏人並非無敵天下,如此四麵樹敵……”


    公子連聽的連連點頭之際,勝綽卻停頓了一下,片刻後道:“如今魏斯尚在,內有李悝、吳起、樂羊子、段幹木、田子方等人……或可閃轉騰挪,無人敢動。一旦魏斯薨、李悝老、吳起病、樂羊被疑……難道魏人還能支撐下去嗎?”


    魏國此時看起來是極為強大的。強大到人才濟濟、國君睿智的地步。


    然而,勝綽卻憑借以往的所學、憑借著曾在商丘聽了極多的天下大勢的分析、憑借著那些說知之術,看到了魏人的危機。


    最大的危機,便是魏斯……今年已經七十歲了!


    在這個五十歲便可稱之高壽的年紀,知人善用的魏斯不可能撐太久,七十歲的高齡,意味著距離死亡已經不遠。


    卜子夏已死,段幹木、李悝、田子方等人均已蒼老,這些人一死,魏人必然要經曆一番動蕩。


    至於繼位者,公子連知道、勝綽也知道,必是魏公子擊。


    魏作為晉之上卿,經曆過六卿之亂,知曉一個合格的繼承人將會給家族和國家帶來什麽:如果趙氏當年繼承人出了問題,恐怕現在已經沒有了。


    而曲沃代翼的陰影,是從晉分出的魏所不能遺忘的,知人善用的魏文侯不可能讓魏國出現繼承人戰爭的隱患。


    這樣的例子太多太多,魏斯就曾當著眾人的麵,不止一次提及楚共王死後之亂。


    當年,楚共王一直沒有定下繼承人,因為每個兒子似乎都很優秀,不願意厚此薄彼。


    然而曾攜帶利刃身披皮甲去參加弭兵會、劃定晉楚爭霸勢力範圍的屈建當時便說了一番話。


    他說:楚必多亂。夫一兔走於街,萬人追之;一人得之,萬人不複走。分未定,則一兔走,使萬人擾;分已定,則雖貪夫知止。


    這番話距今百餘年,依舊提醒著每個君主:兔子在大街上跑,許多人會去追,不想讓這麽多人去追逐的最好辦法,就是讓一個人抓到這個兔子。


    饒是有這樣一番話,饒是屈建讓楚共王幡然醒悟,依舊造就了令尹圍、公子棄疾之亂,間接造就了楚人被吳擊敗的悲劇。


    從曲沃代翼再到共王身後之亂,魏斯自然早早定下來了誰作為宗子世子。


    而這位繼承人也沒有讓魏斯失望,小小年紀便親自帶兵,參與過西河之戰,北伐過中山國、甚至於幾年前的三晉伐齊,他便是三晉主帥。


    魏公子擊,這個自小接受了田子方教育、自小習武演練軍陣、剛剛成年就帶兵立下功勳的人,注定就是魏斯死後的魏國國君。


    每個人都知道,每個人都清楚,但勝綽卻從這件每個人都知道的事情中,為自己效命的秦公子連找到了一絲機會。


    勝綽待公子連清醒冷靜之後,屏退其餘人,說道:“公子難道不知道魏公子擊必然繼位嗎?魏斯已經七十了,他還能再活幾年?”


    公子連急忙道:“公子擊自小知兵,又有田子方教導,賢名無人不知……難道先生有什麽辦法,不讓他繼位嗎?先生不是說過,曾熟識一名可十步殺人、甲士不能阻擋之勇士,難道是要用來刺殺公子擊、造就魏人內亂嗎?”


    公子連想的,與勝綽想的完全不一樣。


    因為公子連覺得,勝綽的意思是魏斯要死,隻要繼承人出現問題,魏人就會大亂,那樣的話各國圍攻,隻怕魏人就撐不住。


    而公子擊,又有賢名,又能知兵,似乎看起來有其父之風,怎麽看這人繼位也不是什麽好事。


    勝綽卻笑道:“公子的本心,是利於秦?還是利於自己?”


    公子連一怔,沉聲鄭重道:“我既要利自己,又要利秦。”


    勝綽道:“事無兩全,總有先後。公子還是想清楚再說。”


    公子連猶豫片刻,知道勝綽這人不喜歡繞圈子,思慮許久後道:“先利己、再利秦。我必先為君,再讓秦富國強兵,爭霸天下不再偏居!”


    這話的意思就是,在沒有成為秦君之前,公子連可以做出一些損害秦國利益的舉動。


    勝綽卻不在乎這句話的內涵,隻在乎這句話的本意,聞言大笑道:“既然公子心裏清楚,自己要先利己、後利秦,那麽公子怎麽會想到去刺殺公子擊的?”


    公子連一怔,心說難道你不是這個意思?


    勝綽笑了許久,才道:“公子啊,你刺殺了公子擊,的確可以引來魏人內亂,天下伐魏,可公子的事必然敗露,公子必死。這算什麽利己?又怎麽可能談什麽迴國繼位呢?”


    “再者,公子擊若遇刺,魏人內亂,天下伐魏,秦人未必不能奪取西河。贏悼子若得了西河,威望盛極一時,公子難道還有歸國的機會嗎?這豈不是為他人著想?”


    “若非公子自己說要先利己,我隻怕要以為公子是要一心利秦呢!可歎我勝綽為了利己而叛了利天下,真要那樣我可不能輔佐您了……哈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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