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人見說話的是適,均想若是此人或真的有辦法。


    摹成子卻擔心適不了解這裏的情況,在商丘附近村社的辦法在這裏未必有用,便提醒道:“這裏不比商丘。昔日乃是徐夷、淮夷故地。當年徐偃王叛周,驚動天下。後孫武子滅徐,徐夷多遷彭城,或更向北沿泗水而上。殷人、東夷雜居,非是商丘可比。”


    “沛地東西均有大澤,多有隱民亡戶,逃避賦稅苛政,多以巫祝為信。祝淮氏又曾做過天子大祝,淮夷祭祀之術亦有過人之處……”


    摹成子是擔心適在村社地方直接用商丘附近的手段,這裏氏族繁多,容易引起當地大族貴族的反彈。


    曆經了多次戰亂,這裏的人口成分和風俗習慣已經變得極為複雜。


    周穆王時討伐,掠奪奴隸;晉楚爭霸時滅國,遷徙居民;伍子胥孫武子滅徐時,徐人北遷入宋;越滅滕國時,滕人部分西遷;為逃避苛政丘賦,大量野人逃入沛澤……


    當地本來就是殷商文明和東夷文明的交匯處,經過這麽多次遷民重聚為邑的戰亂後,和商丘那些地方截然不同。


    墨子卻相信適不是那種不明白情況就起來說話的人,說道:“你說說看。先說大略,再談詳細。大略若不行,後邊的也就不用談了。”


    適問道:“巨子可信那些巫祝?”


    墨家也是祭鬼神的,這一點是墨家的局限性,這一點適必須問清楚。


    墨子搖頭道:“以活人為祭、聚斂錢財的祭祀,這是不能夠得到鬼神的祝福的。這哪裏是在祭祀?又有什麽樣的鬼神會喜歡這樣呢?”


    適笑道:“既是這樣,那弟子就有辦法了。我們要對付的看起來是那些斂財的鄉老巫祝,實際上我們是為了讓這裏的庶農工商相信我們而不相信他們。也就是說,我們的目的是為了讓此地眾人相信我們,而那些鄉老巫祝隻不過是妨礙此地人相信我們的人。”


    “讓本地人相信我們,才能搞掉那些鄉老巫祝,也才能最終解決此地的邪祭之風。”


    “但他們在此根深蒂固,如果我們直接殺了他們,反而會招致眾人的怨恨。如果我們揭穿他們,眾人會認為我們是在中傷誣陷。”


    “現在的庶農會相信那些巫祝的話,就像是墨者相信巨子之言一般。但巨子隻有先生一位,可巫祝呢?”


    墨子考慮了一番適的話,覺得確實如此。


    既然是要行義,最大的義便是讓更多人相信墨者的義,而這個的前提就是信任。


    適可以在小村社以種子、醫藥讓人相信,但在這裏又不能直接用,必須先讓人相信然後才能用這些辦法加深相信。


    至於說此地篤信巫祝的風氣,墨子也有所耳聞。


    聯想到之前勝綽等人叛墨、許多墨者質疑他的義等等事端,自嘲一笑道:“恐怕比一些墨者相信巨子之言還要厲害啊。我做巨子,還有勝綽等三十餘人叛墨。可這裏的人篤信巫祝之風,卻從不懷疑,據說甚至多年前有拿自己的孩子祭祀為榮的。”


    適嗯了一聲,忽然問道:“那如果巫祝自己說,他們是騙人的,根本沒有這樣祭祀鬼神的,隻是為了斂財……那麽是不是比我們告誡眾人還要有用呢?”


    摹成子搖頭道:“你想的極好,可卻難做。這就像是一個獵人,希望老虎自己死掉然後去剝皮一樣。”


    眾墨者也覺得這個主意實在不好,在不用暴力手段的情況下,那些巫祝怎麽可能會主動承認?但若用了暴力,那些庶農肯定會認為這是威脅,以後墨者在這立足就難了。


    巫祝會自己承認自己是假的嗎?


    巫祝會自己承認自己不能夠溝通鬼神嗎?


    這樣想,和希望天下人都能守禮而不求利又有什麽區別呢?隻是妄想罷了。


    唯獨墨子聽適這樣一說,似乎明白了什麽,問道:“你有什麽辦法?”


    適大笑道:“那些巫祝當然不會承認自己不能溝通鬼神,可如果我成為巫祝呢?我成為唯一的巫祝,告訴眾人他們都是假的,然後等到眾人相信後,我這個唯一的巫祝再告訴眾人我也是假的、巫祝都是假的,這不就可以了嗎?”


    墨子隱約猜到了什麽,連忙問道:“你且繼續說,這辦法或可行。”


    “想必巨子還記得我在村社引螞蟻教天誌之事吧?如果我要不說,村社的人會不會認為這是鬼神之跡?”


    那村社的事,所有墨者都已經聽說了不知道多少次。


    各人都從村社的事中學到了很多。組織、行義、信任、獲得信任、處置、賞罰種種這些,一個小小村社就像是一個縮小的天下。


    瞬間,墨子已經明白過來了適的意思。


    摹成子、禽滑厘等人也似乎明白過來,隻剩下圍坐在地上的那些墨者還沒有完全明白。


    反而用之,先成唯一的巫祝,宣布其餘巫祝都是異端,然後再自己毀掉自己!


    墨者自有祝祭之術,雖不如儒生,卻勝在簡單而又不勞民財,又能祈願鬼神。墨者守城尚有‘迎敵祠’之說,想來做壇祭祀的手段不比那些巫祝要差。


    適又自覺自己的手段用起來絕對可以比那些巫祝的鬼把戲要強、要震撼。


    於是詳細說道:“我以我所知道的天誌,篡奪巫祝之名,在五月五祭祀之時,手段更勝於那些巫祝,讓眾人一目了然。那些巫祝如果做不到我卻能做到,那麽在那些庶農眼中,誰才是真正可以與鬼神溝通的巫祝呢?”


    “他們既然相信,我再用些手段。待下次祭祀時,我卻將自己的手段、那些巫祝的手段全都公開,匯聚萬人,在萬人麵前告訴他們這些都是假的。巫祝自己說自己是假的,那是最容易讓人相信的!”


    他這樣一說,眾人全都明白過來。


    對照著在村社引螞蟻的事,看來在這裏是要反過來,先不告訴眾人這隻是天誌根源,而是先讓眾人信服。然後到眾人最信服之時,卻再揭穿一切,而不是上來就去揭穿以引動眾人不滿。


    眾墨者雖然與適接觸的時間不長,但卻知道他通曉天誌與事物根源,這一點是墨子都稱讚的。


    況且他在眾墨者中又有個守信、重諾、重義的名聲,但凡做不到的,根本不可能說出來。


    既然說出來,就肯定能做到。就像那些麥粉、磨盤、墨玉之類的東西,如果是外人聽到都會認為這是胡說,可他偏偏說到就能做到,並無虛言。


    墨子咂摸了一下,墨者之中確實有精通如何祭祀之人,想要做的有模有樣看起來有儀式感,也不差於別人。


    最難的就是讓人一下子相信的手段,隻靠引螞蟻那樣的手段肯定是不行的。


    墨子覺得自己所會的東西不少,可是想要做出讓萬人震驚的效果卻是有些難,於是問道:“你能做成什麽樣呢?”


    適想了一下此時能搜集到的簡單的器物、一些能用的材料,大聲道:“弟子能做以下手段。”


    “清冽之水,遇火而燃。昔日祝融大戰共工,水火不容,我卻能讓清冽之水燃燒不息,那麽和那些巫祝相比誰更能接近火神呢?”


    “柴草在手,無需鑒遂、無需鑽木,手指一撫便可升騰起火焰。如今之人,誰能不用鑒遂、鑽木、火絨等手段生火?我既能,難道我不是最能溝通祝融的人嗎?”


    “我身有祝融之血,因而不懼烈火烹油。油脂滾沸,我可以手腳俱入猶如沐浴,並無痛楚。若巫祝認為自己也有此血,大可以嚐試一番,他要不死那也可以。”


    “我能溝天地之雷,手指一點,便能聲如驚雷,震動四方。若在夜晚,更可有紫電雷光,遊走如蛇。”


    “我能請求鬼神在白布之上顯形,片刻後再消失,影影綽綽,正如鬼魅。若是巫祝連這一點都做不到,誰又相信他們是可以溝通神明的呢?”


    除了這些,適還說了一大堆讓在場所有人都瞠目結舌的手段。


    不少人要不是因為相信適,定會以為他已經瘋了,這些手段哪裏是尋常人可以做到的?


    但正因為了解,所以相信他沒瘋,這些聽起來不可能的事,顯然適都可以做到,否則定然不會這樣說。


    適說到最後,狂笑道:“那些巫祝為了讓庶民相信他們能夠與鬼神溝通,定然會有手段,眾人也必然相信。我們便以彼之道還施彼身!”


    “待眾人相信,我們再以巫祝的手段行下一步。”


    “讓那些不信的人依舊不信卻恨我們;讓他們信的人依舊信卻愛我們。以愛攻恨,待到恨我們的人難以成事,我再以大祭為名,招攬所有人在場,當中說出這些騙人的手段!”


    他笑的相當自信,故而相當張狂。


    自信的原因,就在於他相信自己逆煉走近科學,搞封建迷信江湖騙局,此時無人能及。


    而墨者本身的糟粕之中,還有祭祀的儀式,融合在一起,想讓那些人不相信他才是真正可以與鬼神溝通的人都不行。


    這一聲張狂的大笑,引得公造冶喝道:“好一句以彼之道還施彼身!此謀大善!隻是你要做的這些手段,需要多久?如今距離五月可已不遠。”


    適想了一下墨者之中的那些可以幫自己做成這些的手工業者,自信滿滿地迴道:“一個月,足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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