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太醫過來的時候,看見院子裏躺了一地的屍體,血流成河,嚇了他一大跳。


    不過張太醫識趣得很,什麽也沒多問,低著頭快步走到鳳瑾麵前,“微臣馬上給陛下把脈……”


    劉太醫是他的學生,這一次也跟著鳳瑾快馬趕迴了帝都,以免路上女皇的身子出什麽問題,可把他顛得命都去了半條。


    張太醫早就從劉太醫那裏得知女皇有了身孕的消息,一看見暗衛來了太醫院,腦子裏第一個念頭便是女皇的胎像出問題了,趕緊讓藥童提了藥箱,緊趕慢趕的過來了。


    “不是朕,是裴琇。”


    張太醫這才注意到裴相後背的衣裳都被血染透了,立即給裴相處理傷口。


    禦書房裏靜悄悄的,而一門之外,暗衛們正在處理那些宮人的屍體,很快,屍體便都被拖走了,誰也不知道那些屍體會被丟到哪裏去。


    在宮中就是這樣,有的人莫名其妙的就會消失了,你不知他是死了,還是依然活著。


    有宮人提著水桶,拿著抹布開始擦拭著地上的血跡。


    鳳瑾坐在窗前,望著宮人們神情冷漠的擦拭著血跡,日複一日的人生,讓他們的臉上都帶著一種對主子的懼怕,和對生死的漠然。


    “陛下,裴相的傷已經處理好了。”


    張太醫的聲音在耳邊響起,鳳瑾略一頷首,“既如此,你退下吧。”


    張太醫剛要退下,又停下了腳步,小心翼翼的說道,“老臣見陛下臉色不大好,老臣給陛下把把脈吧?”


    鳳瑾也有些擔心胎像,便伸出了手腕,張太醫伸出兩根手指搭上鳳瑾的脈搏,認真的聽了片刻後,說道,“陛下一切安好,隻是還需多加歇息,萬事小心才是。”


    張太醫沒有明言胎像是否安穩,那鳳瑾聽出了他的意思,點頭道,“朕知道了,你退下吧。”


    鳳瑾的身孕已經四個多月,快五個月了,但小腹隻是微微凸起,加上她有刻意束腰,因此不仔細看的話,發現不了她有了身孕。


    隻是,束腰不能束得太久,劉太醫說過,胎兒越到後麵,長得越快,等到胎兒有六個月大時,定然瞞不住了。


    鳳瑾必須盡快拿到虎符,否則,懷孕的消息一暴露,中山王和鍾漠怕是有別的心思。


    說來也怪她,當初以為自己不會有孩子了,這才拿出太子之位和中山王,鍾漠聯手,可現在……


    騎虎難下了!


    鳳瑾幽幽歎息一聲,無論如何,大周的江山,是她留給皇兒的。


    當初禦駕親征前,她留下了一份詔書,若是她出了什麽事情,由裴琇,宋明,齊恆,李屹作為輔政大臣輔佐中山王那個孫子登基為帝。


    那份詔書一直留在留守帝都的暗衛手裏,一確定自己有了身孕後,她便飛鴿傳書給暗衛,毀掉了那份詔書,以免落入心懷叵測的人手裏,會橫生枝節。


    張太醫退下後,禦書房裏隻剩三個人,鳳瑾,副首領和裴琇。


    鳳瑾一直不言不語,坐在窗前看著窗外的風景,當宮人們把院子裏的血跡都清洗幹淨時,沈文卿迴來了。


    “如何?可有人抗旨不遵?”


    鳳瑾說著,掃了臉色蒼白的裴琇一眼。


    “有。”


    裴琇臉色一變,直勾勾的看著沈文卿,沈文卿隻當沒看見。


    鳳瑾勾唇一笑,“還真有那不長眼,非要送死的,誰?”


    “裴三老爺夫妻,鬧著說裴相的事與他們無關,一直大吵大鬧,說他們什麽都不知道,讓陛下抓裴相就行了,不解氣的話殺了裴相好了,還趁著官兵不備,收拾了細軟要逃跑。”


    鳳瑾似笑非笑的看了神色僵冷的裴琇一眼,“然後呢?”


    “然後微臣謹遵陛下的旨意,一劍砍了他們的腦袋。”


    沈文卿淡淡道。


    鳳瑾對他笑了笑,“你做得很好,迴去歇著吧。”


    沈文卿剛想說微臣不累,鳳瑾幽深寒涼的目光掃了過來,沈文卿心突的一跳,不敢再多言半個字,恭恭敬敬退了下去。


    禦書房裏再次恢複靜寂。


    不知過了多久,裴琇慢慢站起身,“陛下打算什麽時候把罪臣打入大牢?”


    “你想什麽時候去呢?”


    鳳瑾微微笑道,笑語盈盈的模樣,像是說著風花雪月的雅事。


    看著她唇邊的笑容,裴琇有些恍惚,他越發的看不透女皇陛下了。


    在他以為女皇會痛下殺手時,女皇輕飄飄的揭過,在他以為女皇會手下留情時,女皇麵不改色的屠殺幾百人。


    也許,他輸就輸在女皇了解他,將他看透了,而他看女皇時,女皇身上始終蒙著一層薄霧,他壓根看不透她。


    也許,無人能看透她。


    成王敗寇,敗了就敗了,他無話可說。


    裴琇收斂飄遠的思緒,平靜的說道,“遲早都要去,不如現在吧。”


    “既如此,那朕就不留你了。”


    鳳瑾臉上始終在笑,那笑容雲淡風輕,從容不迫,滿頭白發損了她的傾國容顏,但也讓她的氣度更從容,更沉靜,她慢慢轉過頭來看著裴琇,“你是自己去大牢,還是朕讓人押著你去?”


    “若是陛下念著舊情,就讓罪臣自己去吧。”


    裴琇故意說道,鳳瑾流光幽幽的眼睛,如水般從他臉上滑過去,唇瓣輕啟,“好!”


    裴琇愣住了,他是故意的,他以為女皇不會答應。


    “怎麽?懷疑朕另有所圖?”


    看著他遲疑的神色,擰緊的長眉,鳳瑾輕輕笑道,裴琇默認了。


    鳳瑾收迴目光,不再看他,而是看著窗外的那一株好幾人高的海棠樹,原本沾了血的樹幹,已經被清洗得幹幹淨淨,院子裏還燃了香薰,香味很好聞,驅散了之前的血腥氣。


    不過兩個時辰,這院子已經恢複原樣,若不是親眼所見的人,無人知道這裏麵發生過什麽事,也無人知道有多少人橫屍此處。


    在這座巍峨壯觀,華麗至極的皇宮中,每一磚每一瓦,每一花每一樹,也許都染過血吧,上千年的辰光裏,這座宮廷,發生過無數次的廝殺爭鬥,血流成河,可是,它始終是這般華麗威嚴的模樣,所有的血色都被人抹得幹幹淨淨。


    她能做的,便是盡力減少那些血腥鬥爭,抑或是將鬥爭控製在宮闈之內,不要殃及百姓,殃及天下。


    就拿那些不安分的人的屍體,來奠定大周盛世的基石吧!


    “那你便當朕另有所圖吧。”


    鳳瑾的聲音含著一絲笑意,一絲戲謔。


    這便是沒有圖謀了。


    裴琇稍微的放下心來,輕聲問道,“陛下不擔心?”


    “擔心什麽?擔心你逃跑?”


    鳳瑾勾唇一笑,笑容自信從容,“你跑不掉的,你心裏清楚。而且——”


    她略一停頓,笑裏含著刀鋒的眼神,滑過裴琇的臉,“而且,你不會逃的,不是嗎?”


    裴琇沉默不語,裴家幾百人的性命都捏在女皇手裏,包括他的親生父母,祖父母,還有同胞弟弟,他若是逃了,這些人的下場怕是比死還要慘。


    女皇知道他顧忌這一點,因此才這般的篤定。


    “去吧,你是大周的國相,曾立下了不少功勞,朕願意給你最後的一絲體麵,不願讓你戴著枷鎖腳鐐,被人押著從皇宮走到刑部大牢,讓無數人看見。”


    裴琇眸光斂了斂,抬腳往門口走去,當他前腳跨過門檻時,裴琇停下了腳步,看向窗戶邊的女皇,低低說了聲‘多謝’。


    女皇似乎沒聽見,裴琇深深唿吸一次,抬頭挺胸的跨過門檻,女皇若有若無的聲音從身後飄來。


    裴琇,你可後悔?


    裴琇腳步一頓,他沒有迴答,身姿挺得筆直,迎著午後的陽光,一步步走了出去。


    從權傾天下,萬萬人之上,風光無限,到身陷囹圄,甚至可能會死於獄中,抑或是被斬首於午門。


    他,從不曾後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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