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深,朝華殿內依舊燈火通明。

    我在朝華殿外呆滯佇立了良久都不敢進去,心緒複雜又糾結,因為不知該如何麵對莫愆,是把他當做摯友?兄長?恩人?還是師父?

    若不是他,我不可能再次返迴這世間;若不是他,沒人能夠幫我照顧小壇,我欠他的,還不清。

    世人常道大恩不言謝,原來我不太明白,如今算是明了了,不是不言謝,而是無法謝。

    這時江公公突然走了出來,見到我後忽然一驚:“神殿大人!”

    我一愣,聽到這聲神殿大人後感慨頗多,而後我如從前般朝著江公公點點頭,尊敬道:“江公公。”

    江公公怔了一下,隨後歎了口氣,滿目欣慰:“迴來就好,迴來就好,神君他一直在等您。”

    我苦笑,而後走進了朝華殿。

    看到莫愆時他正在批折子,甚至連頭也不抬一下,表情甚是嚴肅。

    我忍不住笑了,知道他這是在端師父的架子,不然怎麽鎮住我這個頑劣徒弟?

    心頭忽然一暖,嘴角止不住的上翹,是發自內心的笑,剛才的尷尬與糾結一掃而光,我甚至還奇怪自己為什麽會尷尬?

    他是莫愆啊,是那個和我從小一起光屁股長大的傲嬌神君,誰沒見過誰口水流滿臉的模樣?我為何會尷尬?

    輕笑聲終於徹底惹怒了‘師父’,莫愆把手中的筆一摔,怒道:“不孝徒,你還知道迴來!”

    我看著他這嚴肅模樣忍不住捂著肚子哈哈大笑,這師父當的太合格了,長這麽大還真是少見莫愆這樣一本正經,這感覺真像是我爹,老成,老成,夠老成!

    莫愆明顯的渾身一僵,而後低頭沉默了片刻,冷靜道:“迴來了。”

    我擦著笑出來的眼淚說:“迴來了。”

    說時遲那時快,莫愆抬手一方硯台就朝我砸了過來,破口大罵:“你他娘的還知道迴來!”

    這硯台裏麵有墨,太髒了我就沒接,直接跳開了,結果硯台準確無誤的砸在了我剛才站的地方,稀碎。

    下一瞬就聽莫愆說道:“一方龍紋端硯十兩金,從你月俸裏扣!”

    我一驚,兩個月月俸!下一瞬一個筆洗就朝我無情的砸了過來。

    莫愆這廝坐地漲價,一個破硯台要我賠十兩金,這一個破筆洗還不一定要訛我多少錢,於是我想都不想立即伸手去接筆洗。

    在接下來的一炷香時間內,莫愆把手邊能砸的東西全朝我砸了過來,什麽筆墨紙硯,折子,花瓶,筆架,邊砸還邊罵:“白眼狼,沒良心,你他娘的就是個大王八蛋,本君的好心全被你當作驢肝肺!”

    我顧不上跟他頂嘴,手忙腳亂的接東西去了,再砸爛一個下個月我就要帶著小壇喝西北風去了。

    莫愆把書案上能砸的全部砸了,眼看那架勢還要砸桌子,我當機立斷喊道:“臣知錯,神君息怒啊!”

    莫愆一愣,無可奈何的笑了;我舒了口氣,也笑了,可笑著笑著就哭了,無論這世事如何變化,他還是那個待我如初的莫愆。

    “哭什麽?你還知道哭?!”莫愆一臉恨鐵不成鋼的走到我麵前,而後輕攬我入懷,歎了口氣,拍著我的後背安慰道,“迴來就好,迴來就好,過去的就過去了。”

    然後我在他懷中嚎啕大哭,把這兩生兩世的委屈不甘怨恨傷痛全部發泄了出來。

    這世上,也隻有他能讓我這麽依靠了。

    經曆兩世,我所信任的,也隻有他了。

    ……

    打鬧、痛哭一頓之後心裏好受了點,我終於又迴家了。

    之後我將自己的計劃告訴了莫愆,他聽後立即反對:“既然已經迴來了為何還要迴去?那魔頭心思歹毒,你絕對不能再迴去!”

    我淒然道:“他欠我兩條命,你讓我如何放得下?”

    莫愆道:“本君幫你報這個仇。”

    “即是私仇,就要私了,何必興師動眾的出兵,惹得六界生靈塗炭?

    莫愆眉頭緊鎖,沉默不語。身為九天神君,應以蒼生為重,他自是不想生靈塗炭,更何況是與仙帝這種小人為伍。

    這就是神,神有神的無奈和責任束縛,即使是神君也不能肆意妄為,永遠隻能把蒼生放在第一位,即使情況再險惡再悲憤再無可奈何,也要理智要忍耐。

    小時候去文昌閣讀書,夫子對我們說的第一句話便是:“為神,無己,忍為先;在神位,謀神職,這樣才對得起蒼生的供奉。”

    我無奈的歎了口氣:“莫愆,你隻能允了我這麽做,於情於理,這都是最好的辦法。”

    九卿野心太大且心狠手辣,我若能手刃九卿,魔界對六界便不再有任何威脅;九卿死後,魔界群龍無首岌岌可危,到時莫愆再出兵庇佑魔界,以防仙帝聯合妖界與幽冥界瓜分魔界,這樣

    不費一兵一卒便可使六界安定。

    九卿雖錯,可魔界子民無錯,我為報私仇而殺九卿,莫愆為安定六界而庇佑魔界。仙帝向來不敢與神界抗衡,因為九重天就在仙界之上,壓頂仙界,得罪了神界,對仙界沒好處。

    這是我能想出的最好的辦法了,讓莫愆出兵庇佑魔界,也算是魔君死後我對魔界子民的補償。

    莫愆看著我沉默了良久方才開口:“殿兒,何必逼自己?”

    我愣了一下:“我沒有。”

    他苦笑:“你下的去手麽?”

    我沉默了,最終說道:“他若隻欠我的,我狠不下心,可他竟然連未出世的孩子也不放過,孩子有錯麽?”

    九卿騙了我兩世,我愛了他兩世,即使現在我恨他入骨,可依然不能騙自己說對他沒有餘情。

    愛之深,恨之切,我曾有多愛他,如今就有多恨他,若是我一點也不愛他了,現今的恨也不會這般刺骨錐心了。

    若是為了複我自己的仇而親手殺了他,我也許做不到;可若是為了我那還未出生的可憐孩子,我一定可以,我一定要親手剝開他的胸膛看看裏麵有沒有心。

    莫愆無奈歎息,最終說道:“你還要本君幫你什麽?”

    “我要‘誅心’,你若不開口,藥神不會給我的。”

    ‘誅心’,世間奇毒,也是禁毒,因為此毒毒性太過歹毒詭譎,無論是妖魔鬼怪還是神仙人,一但中此毒,心脈俱損,絕無還生的可能。

    “誅心誅心,要有心才行,他根本沒心。”莫愆冷冷道,“況且九卿修為頗高,有魔力護心脈,你認為能殺得了他?魔醫未艾醫不好他?”

    “總要試試。”

    “殿兒,你若想給自己和孩子一個交代,何必要用這種冒險的方法?以九卿的心機,他怎麽可能看不出來?”

    我置若罔聞:“幫我照顧小壇,我該走了。”

    先去找藥神求藥,再去看望小壇,我本是想看他一眼就走,可是終究是舍不得,耽誤了些許時間。

    如今小壇的那雙桃花眼已經不再暗淡,取而代之的是明亮靈動,神采奕奕。我就知道,這雙眼若是能重見光明,定是這世間最好看的一雙眼。

    那一瞬突然感覺自己沒那麽怨恨了,最起碼,我弟弟的眼睛能看見了。

    ……

    迴到魔宮後已接近巳時,比計劃的晚了一個時

    辰,恐怕九卿早已結束了早朝和議政。

    趕迴去的路上我滿心惶恐忐忑,背後緊張出了一背冷汗,甚至想了無數個用來對付他的理由,可是狡詐如九卿,他能不能看出來破綻?若是他看出來了,我該怎麽辦?

    或許他當場就把我殺了吧。

    我怕他麽?怕,魔君九卿,六界誰人不怕?誰人不畏?

    我在腦中設想了無數種見到他之後的可能,可是發生的卻是最意想不到的一種。

    我剛一進入鳳棲殿就看到了驚慌失措的九卿。

    神色慌亂,麵色蒼白,他這是在緊張?為何緊張?緊張鳳凰心不見了?可這一世我已沒有鳳凰心了……他圖我什麽啊?

    再下一瞬我就被他緊緊地擁入了懷中,然後我感覺到他渾身上下在不停地發抖,胸膛內的那顆心跳動的分外慌張。

    他抱了我好長時間,自始至終沒有說一句話,沒有問我去哪了,沒有問我去幹什麽了,沒有問我為什麽不見了,什麽都沒有問,一直這麽靜靜的抱著我。

    良久後他終於開口,說的卻是:“嫁衣做好了,要不要試試?”

    心頭又是一疼,疼痛來的即猛又烈,我深吸了一口氣,道:“這麽快啊。”

    他輕輕一笑:“既然我的妻子喜歡,當然要快。”

    妻子?九卿你騙人騙的越來越好了,騙得我整顆心都在疼,你何曾把我當成過你的結發之妻?何曾愛過我?

    你隻會騙我。

    ……

    今天是六月初八,九卿說初八是個好日子,所以他要在初八娶我。

    六月初八,整個魔宮一片喜紅,像是要著火了一般熱烈,大紅燈籠高高掛,雙喜紅字門上貼,就連小徑旁的盆景上都係了紅繩。

    入夜後,屋外依舊一片喜氣洋洋,熱鬧非凡。

    屋內卻十分清冷,隻有我,我在等九卿。

    鏡子裏的我嫁衣如火,眉目如畫,伸出十指,甲蓋上的大紅蔻丹豔麗誘人。新娘子都是好看的,都說女人嫁人的那一天最美。

    無論是前世還是今生,我曾幻想過無數遍自己穿嫁衣的模樣,如今看到了,卻是無比的心酸與痛苦。

    前世我想要的時候你不給我,如今我不想要了,你偏給了我,九卿,你是在故意捉弄我麽?你本是與我逢場作戲,至於演的這樣真麽?

    我對鏡冷笑,伸出手將今

    早瑩玉為我盤的發髻拆下來,而後用九卿送我的鳳凰白玉簪重新盤了一個,一片紅中獨留一抹白,倒是別有一番韻味。

    外間傳來了腳步聲,我立即坐迴床邊蒙上紅蓋頭,把手疊放在膝蓋上端坐著等九卿。

    珠簾輕響,熟悉的腳步聲逐漸接近。

    “累了麽?”九卿一邊說著話一邊將紅蓋頭掀開了,而後勾著唇神色柔和的盯著我看。他的眼神,還真的是柔情似水。

    我恍惚了一瞬,而後嗔怒:“哪有這麽隨便就揭蓋頭的?!”

    九卿一笑,索性將蓋頭全部掀開了,而後丟在了一旁,柔聲道:“殿兒今天真美。”

    “我哪一天不美?”他坐到了我身邊,我伸手抱住了他的腰,將腦袋倚在了他的心口。

    “終於讓你穿上嫁衣了。”九卿伸手將我抱入懷中,在我耳旁溫柔說道,“你是我的妻子,從今往後我定會好好地守著你,護著你,不會再讓你受一點委屈。”

    守著我?護著我?哈哈哈哈,這句話他上輩子也說過,在我為他剜心之後。看來在他眼裏我真的是個蠢貨,對我撒謊都不用換第二句。

    我對著他心口冷笑,這時他忽然問道:“怎麽戴了這支簪子?”

    “這是你送的啊。”看他微微抬手,我立即搶在他之前將簪子從發髻中抽了出來,烏發頃刻間柔軟垂落。

    然後我問他,“九卿,你愛我麽?”

    他說:“愛,生生世世都愛。”

    我笑,手握簪子猛然刺向了他的心口。我在這簪子上塗了‘誅心’,見血封喉,而簪頭早就讓我磨尖了,鋒利無比。

    簪子瞬間破衣入肉,我再一用力白玉簪又深入他的胸膛幾寸,甚至想用這隻簪子剝開他的胸膛看看裏麵到底有沒有心。

    九卿微微皺眉,臉色蒼白,伸手捂住了我的手腕:“鬆手,別讓簪子劃傷你。”

    我一怔,哈哈大笑:“魔君九卿,你還真是能演戲,死到臨頭還不忘了騙我?我可沒解藥,此毒無解。”

    “我說過……即使你恨我,怨我……我都不會放你走……”九卿忽然抱緊了我,‘誅心’毒性極強,發作極快,他每說一句話都會痛苦地嘔出一口血,頃刻間我的鼻端盈滿了他的血腥味,“我不會放你走的……永遠不會……你是我的妻子……結發之妻……”

    眼眶猛地就濕了,眼前的視線逐漸模糊,魔君說謊話說的越來越好聽,

    越來越真了啊,結發之妻……騙的我整片心口疼的受不了。

    他越抱越緊,我在他懷中不斷地掙紮,打他,罵他,甚至將那支簪子從他心口拔.出來後又狠狠地刺了進去,可無論如何他都不鬆開我。

    溫熱粘稠的血液在手掌心漫開,我慌亂的鬆開了手,不停地在裙擺上擦手。

    他不斷地在我耳旁咳血,身體不斷的抽搐顫抖,最終猛地嘔出了一大口血,渾身的力氣像是被抽空了,手臂終於從我身上無力地滑落下去。

    刹那間腦子裏一片空白,清醒後我猛然推開了他,而後他狠狠地摔在了地上。

    即使這樣他還是伸手拚命的抓住我的裙擺,口中一遍又一遍的重複:“殿兒……我不會放你走……”

    我淚流滿麵對他冷笑:“九卿,你的妻子已經死了,在二百五十三年前就被你逼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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