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木播磨辦公室裏間休息室的房門,在關閉嚴實後,依然會有一條極為微小的縫隙。


    這是一個幾乎極少會引起注意的縫隙。


    程千帆卻早就留意到了這條縫隙,他習慣於發現並且記住周邊環境的一些細節,這些細節也許有用,也許一點用都沒有,但是,作為一名潛伏者,關注這些十分隱蔽的細節的習慣,已經鐫刻在他的骨子裏了。


    就在落座之後,程千帆與荒木播磨寒暄,與其碰杯,隱蔽看向裏間休息室的房門:


    休息室應該是亮著燈的。


    光線從那一條微不可查的縫隙露出來一絲絲。


    然後,那一絲光亮變為黑暗。


    這說明什麽?


    說明有人站在門後,正好遮蔽住了那一條小縫隙,堵住了光線外泄。


    程千帆由此判定裏間休息室有人。


    他初始判斷裏間休息室那個人,應該是荒木播磨方才宴請的那位客人。


    此人來不及離開,又不方便示人,所以暫時躲避在房內。


    他在什麽時候發現,或者說傾向於懷疑三本次郎也在休息室內?


    是荒木播磨接到的那個來自課長辦公室,令小池去課長辦公室的電話。


    在荒木播磨拿起電話,告知小池說課長請他過去一趟。


    聽到這話,小池連忙起身告辭離開。


    不過,程千帆注意到小池當時麵部表情恰有的驚訝。


    這個驚訝的表情,隻是一閃而過,卻被程千帆成功捕捉到了。


    三本次郎要小池過去,這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了,小池為何會驚訝?


    答案最可能的便是,小池知道課長這個時候不可能喊他過去。


    為什麽不可能?


    這就有很多種可能情況了:


    課長不在特高課;或者是出於某種原因,小池知道課長不會在這個時候找他。


    程千帆無法確定是哪一種。


    但是,有一點是可以確定的,那就是這個電話是為了支開小池。


    為何要支開小池。


    自然是為了創造他和荒木播磨這一對好友之間有私密的談話環境。


    誰會這麽做?


    或者說,誰有這個權利向小池下達這個命令。


    在特高課,隻有三本次郎有這個權利。


    程千帆有三個猜測:


    其一,電話是三本次郎親自打來的,那麽,三本次郎可能就在辦公室,也許其人剛剛迴到特高課,這便是小池驚訝的地方,因為小池認為三本次郎今晚不會迴特高課了。


    其二,電話是三本次郎打來的,但是,三本次郎不在特高課課長辦公室。


    其三,電話並非三本次郎打來的,隻是其他人以三本次郎的名義打來的。


    程千帆特別注意第三種情況,為何會是其他人以三本次郎的名義打來電話?


    原因可能就非常簡單明了——三本次郎本人此時不方便打電話,這個電話是三本次郎事先吩咐下去,提前安排好的。


    為什麽不方便打電話?


    程千帆隨之便有了一個猜測,三本次郎本人也在裏間的休息室內,也就是說裏間休息室內很可能有兩個人。


    當然,這一切都隻是他的分析和判斷。


    不管怎麽樣,既然能夠確定裏間休息室內有人藏匿偷聽,程千帆便打起精神,即刻製定好應對方案,他決定將計就計:


    他要在荒木播磨的麵前顯露自己對於菊部寬夫的憤怒,甚至可以構建何時的情境、巧妙的表現出對菊部的恨意,以及這種恨意之下,他不介意使用的‘陰暗’技倆。


    這種在私密環境下,向好友坦然自己的隱私心理的做法,是最能夠取信於偷聽者的。


    此外,程千帆的考慮是,他既然決定對菊部動手,那麽,他表露出對菊部的恨意,非但不會引火燒身,反而會有妙用。


    至於說程千帆何時確定三本次郎在裏間休息室內?


    他在告辭離開之時的那句話,故意先提及自己本應該去三本次郎的辦公室拜訪,此時他便注意到荒木播磨眼眸中的一縷焦急之色。


    然後他便順勢表示,課長召喚小池,許是有什麽任務,自己還是不要主動送上門了。


    荒木播磨哈哈大笑,似是暗中鬆了一口氣。


    如此,程千帆便確定三本次郎正在裏間休息室。


    那麽,現在問題來了。


    確切的說,有三個問題。


    其一:荒木播磨在自己的辦公室設私宴招待的這個神秘人是誰?


    其二,是因為確實是來不及離開,擔心被撞見,所以幹脆暫時在裏間休息室暫時避開嗎?


    或者說,確實是因為這個原因暫時進入裏間休息室暫避,但是,隨後小池被支開,在門後偷聽等舉動,這是出於特工習慣偷聽陰私的習慣,還是說三本次郎對他有所懷疑,所以順勢布下了這個偷聽機會?


    其三,三本次郎以及客人完全有時間提前離開,卻是選擇進入裏間休息室,目的很明確就是為了行偷聽之舉?


    程千帆現在是傾向於是後者,原因很直接——


    小池被電話支開了,倘若三本次郎本人正在裏間休息室,那麽唯一的解釋就是,支開小池是早有安排。


    那麽,最嚴峻且關鍵的問題來了。


    還是那個問題——


    三本次郎為什麽要偷聽?


    ……


    此時此刻,三本次郎已經迴到課長辦公室,他親自給岡田俊彥泡了一杯醒酒茶。


    “岡田君且嚐嚐。”三本次郎微笑說道,“上品的明前碧螺春。”


    “多謝。”岡田俊彥用杯蓋輕輕在茶杯口摩挲,他微微皺眉,問道,“三本君,你是對宮崎健太郎起了疑心?”


    就在方才,有特工趕來向荒木播磨匯報說宮崎健太郎來訪,三本次郎是有充足的時間帶著他離開荒木的辦公室的。


    但是,三本次郎隨口問了句,得知是小池引領宮崎正上樓。


    三本便直接下令,令一名親信特工在一刻鍾後打電話到荒木辦公室,以課長的名義令小池過去。


    隨後三本次郎便引著他暫避在裏間休息室。


    岡田俊彥立刻便判斷出,三本次郎這是要偷聽。


    為何要偷聽?


    是在懷疑這個宮崎健太郎?還是荒木播磨?


    岡田俊彥首先排除了後者,畢竟他此番來上海有著秘密任務,三本次郎既然允許荒木播磨去火車站秘密接他,這說明三本次郎是信任荒木播磨的。


    “從我個人而言,宮崎本身並無什麽可疑之處。”三本次郎搖搖頭,“隻是——”


    他喝了一口茶水,皺眉說道,“菊部堅持認為宮崎健太郎是有問題的。”


    “菊部是三本君信任的手下,宮崎健太郎同樣如此。”岡田俊彥微微頷首,“但是,從方才耳聽目睹,這兩人矛盾很深,所以,三本君你也一時之間難言分辨。”


    說著,岡田俊彥眼眸中露出讚歎的神色,“三本君機敏靈活,佩服。”


    對於兩個有仇怨的手下的言辭,顯然可信度應該打問號的。


    很顯然,正因為不知道這兩個手下孰對孰錯,三本次郎選擇了最簡單的方式:


    客觀的甄別查證!


    他佩服的是三本次郎主意來得快,非常會抓住機會,這不,得知宮崎健太郎來拜訪荒木播磨,而荒木播磨更是宮崎健太郎無話不談的好友,三本次郎便將計就計臨時設置了偷聽計劃,以茲來甄別考察宮崎健太郎。


    至於說考察結果嗎?


    倒也並非是一無所獲,宮崎健太郎竟然試圖構陷菊部寬夫,可見這兩人間的關係已然是勢同水火了。


    可以這麽說,這是上海特高課內部的醜聞,卻被岡田俊彥聽到,對於三本次郎來說,這屬實是有些丟麵子。


    不過,兩人是多年至交好友,倒也無妨。


    ……


    “三本君,你的手下可稱得上是人才濟濟啊。”岡田俊彥說道。


    看到三本次郎臉色微變,他便笑著說道,這絕對是誇讚,絕非是挖苦。


    “荒木播磨,看似粗鄙,實則粗中有細。”岡田俊彥說道。


    三本次郎點點頭,“今日荒木的表現很好,以宮崎健太郎的精明,荒木非常鎮定,毫無破綻。”


    “不不不,我說的不僅僅是荒木的演戲表現。”岡田俊彥搖搖頭,“荒木的思維很開放,他判斷上海特情組內部有醫生,或者是有私密診所,這一點就很有洞察力。”


    肖勉所部不僅僅是上海特高課的心腹大患,即便是在浙江杭州那邊,肖勉也是掛了號的重慶軍統要犯。


    三本次郎與他介紹過肖勉親自帶隊營救盛叔玉之事,這是迄今為止帝國這邊第一次真正意義上與肖勉麵對麵的交手,故而岡田俊彥也很關注,他詳細了解了此間案情。


    所以說,對於荒木播磨的這個分析判斷,岡田俊彥還是頗為讚許的,這是一個腦瓜子很活絡的家夥,最難得的是荒木播磨看起來是一幅粗鄙愚笨的樣子。


    “也是有私心的。”三本次郎冷哼一聲。


    他自然知道,荒木播磨為何會故意一口咬定肖勉本人是醫生。


    “人不可能沒有私心的。”岡田俊彥輕笑一聲,人怎麽可能沒有私心?作為長官,最重要的是做到最大化的激發手下的辦事能力,同時在保證手下忠誠的前提下,對於些許私心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如此便可謂是非常不錯了。


    “岡田君,你似乎更加欣賞宮崎健太郎?”三本次郎忽而問道。


    “我表現的很明顯嗎?”岡田俊彥笑著問。


    “你此行的任務……”三本次郎搖搖頭,“看到這樣的宮崎,你豈會不注意到。”


    他接過岡田俊彥遞過來的煙卷,正色說道,“我不同意。”


    岡田俊彥看著三本次郎,“三本君,我需要一個理由說服我。”


    “宮崎在法租界很重要。”三本次郎表情嚴肅說道,“尤其是在英法對德宣戰的這種時刻,宮崎在法租界內部的關係人脈,尤其是和法國人的關係,對於帝國打探情報很重要。”


    岡田俊彥微微皺眉,他覺察到了,三本次郎對於其手下的能力自然十分熟撚,自然知道宮崎健太郎的脾性、特點,但是,此前三本次郎並未向他推薦宮崎健太郎這個人選,這說明三本次郎確實是不想要‘出讓’宮崎健太郎。


    “歐羅巴的事情,和中國戰場太遙遠。”岡田俊彥搖搖頭,“我此行的任務對於中國局勢的影響,想必三本君是明白的。”


    他表情嚴肅,“還望三本君割愛。”


    三本次郎麵色凝重,沉默不語。


    他的目光一瞥,可見酒櫃裏那一排排的紅酒。


    出於某種不可說的原因,他實在是不想要將宮崎健太郎借調給岡田俊彥,岡田此人極擅長拉攏、蠱惑下屬,萬一是‘劉皇叔借荊州’,那就糟糕了。


    “隻是借調。”岡田俊彥說道,“時間不長,此事過後,宮崎健太郎自會迴特高課。”


    “宮崎健太郎目前的潛伏身份來之不易,他不好輕離。”三本次郎依然是搖搖頭,說道。


    這並非是推諉的借口,法租界中央區巡捕房副總巡長這個身份非常重要,三本次郎絕對不容許宮崎健太郎丟了這個掩護身份的。


    岡田俊彥搖搖頭,這個年輕人在那種情況下,依然能夠成功的引領話題,雖然從客觀角度來說,宮崎健太郎是死鴨子嘴硬,但是,岡田俊彥還是捕捉到了這個年輕人引領話題的本事,而這份機靈令他見獵心喜。


    此外,當年在杭州第一次見宮崎健太郎,這個年輕人的表現便給他留下頗為深刻的印象。


    不過——


    “好吧。”岡田俊彥遺憾的搖搖頭,“既然有此些諸多不便,也罷。”


    倒也不是非宮崎健太郎不可,隻不過三本次郎不願意割愛,他心中終究是有些不舒服的。


    略有些話不投機,岡田俊彥便借口說乏了,起身告辭。


    三本次郎送岡田俊彥下樓,目送好友上車離開後,他冷哼一聲。


    這個岡田,性好黃白之物,他怎知道岡田是真的為了任務考慮,還是別有用心!


    此外,隱隱有傳聞,岡田俊彥若是成功完成此次任務,將完成從中佐到大佐的跨度,不僅僅如此,岡田俊彥也將憑借出色的表現受到軍部的青睞和重視,未來前途不可限量,甚至可以說在將星之路上,岡田俊彥甚至可能先他三本次郎一步。


    兩人確係至交好友,當年岡田俊彥蹉跎之時,三本次郎還特意請托川田大人的關係幫忙疏通,隻是……終究是無法豁達坐視這位好友後來居上啊。


    迴到辦公室,三本次郎將荒木播磨叫來。


    “查菊部與那個水穀內優二的關係。”三本次郎冷冷說道。


    總歸要查一查的,不然他不放心。


    ……


    夜色已深。


    車輛燈光穿透夜色,岡田俊彥看著車燈柱向前方延伸,他略略有些失神。


    “前方路口右轉。”岡田俊彥忽而說道。


    “長官,不迴招待所了?”司機驚訝問道。


    “去憲兵司令部。”岡田俊彥沉聲說道。


    三本次郎態度堅決,不願意借調宮崎健太郎,他越想越是覺得不舒服。


    他倒是不覺得自己的好友有什麽不可告人之處,隻是有些想不通。


    宮崎健太郎是三本次郎的下屬,以他和三本次郎的關係,三本次郎應不會拒絕幫忙的。


    岡田俊彥略一琢磨,他發現自己忽略了一點,他隻關注了宮崎健太郎作為特高課特工的身份,對於宮崎健太郎所假扮的程千帆的身份,他雖然也有所了解,但是,畢竟不太深入,尤其是程千帆現在的情況,他並不掌握。


    是因為程千帆這個身份,真的是非常重要,三本君很謹慎,以至於不願意借調?


    直覺告訴他,事情不會這麽簡單。


    他決定找上海憲兵司令部的熟人打聽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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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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