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浩離開後。


    程千帆就那麽的坐在椅子上,他拿起桌麵上的一盒雪茄,抽出一支,又拉開抽屜,拿出那套精致的純金打造的小剪刀。


    他慢條斯理的修剪雪茄。


    他的思緒卻是在快速的運轉,他在思考。


    七十六號為什麽會突然抓捕華炳仁?


    這個問題困擾著他。


    華炳仁本身是張笑林那便宜小舅子米根的手下,在新亞和平促進會內部也算是一個小頭目,特工總部沒有理由突然向華炳仁下手的。


    華炳仁是因為其上海特情組秘密情報員的身份暴露的可能性很低。


    那麽,他突然被抓,這是——


    是因為某件事,或者是某個人被牽連了?


    米根。


    程千帆忽而心中一動。


    華炳仁是米根的手下。


    劉育初平時的掩護身份也是青幫分子,劉育初上麵的頭目叫胡天明,這個人是米根的左膀右臂之一。


    如此算來,劉育初也算是米根的手下。


    所以,不排除華炳仁和劉育初在青幫內部是朋友,甚至是關係比較親近——


    考慮到華炳仁為人義氣,仗義疏財的脾性,劉育初也是一條好漢,這兩人是有可能成為朋友的。


    程千帆苦笑一聲,搖搖頭。


    他有六七成的把握,華炳仁被抓可能就是因為和劉育初走的比較近。


    不過,這隻是猜測,做不得數,還需要確認。


    是的,他並不清楚華炳仁和劉育初之間是否是朋友。


    華炳仁是特情組秘密情報員,直屬於情報二組組長豪仔,除了他和浩子之外,其他人並不知道華炳仁的身份。


    同樣的華炳仁也並不清楚劉育初是特情組行動二組副組長。


    他們兩人之間是不可能也不會發生任何橫向聯係的。


    也正因為如此,劉育初主動站出來昂首赴死、阻擊敵人,程千帆並不會想到劉育初暴露會牽連到華炳仁,不會想到安排華炳仁撤退。


    事實上,因為這兩人不可能發生橫向聯係,所以,即便是他此前知道劉育初和華炳仁是朋友,也不會倉促慌亂的下令華炳仁撤退。


    程千帆撥動打火機,點燃了一支溧水鬆油製作的蠟燭,仔細的熏烤雪茄。


    他的眉頭是皺著的。


    盡管他現在猜測華炳仁可能是因為被劉育初牽連而被逮捕,這說明七十六號並未掌握到華炳仁的其他情況,華炳仁暴露的可能性進一步降低。


    他在思考,自己剛才的部署是不是過於草木皆兵了?


    尤其是下令特情組別動隊星夜馳援,這是否大動幹戈?


    程千帆搖搖頭,他的表情堅決。


    地下潛伏工作,由不得半點僥幸心理!


    華炳仁是被劉育初暴露所牽連,這隻是他的猜測,還未經證實,萬一是華子自己做事不謹慎引起敵人的懷疑導致暴露了呢?


    此外,哪怕是華炳仁確實是因為和劉育初是朋友關係被牽連,被抓捕審問,也不排除有意外情況導致華炳仁暴露,乃至是受刑不過叛變的可能性。


    事情到了這一步,華炳仁因為什麽原因被七十六號帶走,這很重要,卻又似乎不那麽重要了。


    很重要是因為具體事情需要具體分析,然後針鋒相對的應對。


    不重要是因為,華炳仁現在被七十六號逮捕,僅僅這件事本身,就足以構成非常危險的事件!


    千裏之堤潰於蟻穴!


    由不得他有半分的馬虎大意!


    ……


    程府。


    李浩找到了陳虎。


    “今天夜裏貝當區響槍,局麵有些亂。”他叮囑陳虎,“一定要加強府上、周邊的防範,不要讓小人驚擾到了嫂子和小少爺和寶小姐。”


    “浩哥放心。”陳虎接過李浩遞過來的煙卷,別在了耳後,“我親自盯著。”


    李浩拍了拍陳虎的肩膀,轉身進了客廳。


    “嫂子。”看到白若蘭披著外套從樓上下來了,李浩趕緊見禮。


    “千帆呢?”白若蘭問道,“出什麽事情了麽?”


    “沒什麽,是貝當區那邊出事了,不是中央區。”李浩微笑說道。


    白若蘭這才鬆了口氣,“你帆哥是不是又醉得厲害?每次保證說不喝醉,過耳就忘。”


    “帆哥現在已經醒酒了,就是還有些難受。”李浩說道,“帆哥突然想吃周小姐做的酸湯麵,我這是迴來接周小姐的。”


    白若蘭忽而深深的看了李浩一眼,“真的沒事?莫不是喝醉了鑽了哪個小狐狸精的被窩裏去了吧?”


    “沒有,沒有。”李浩趕緊擺手,苦笑說道,“帆哥真的在巡捕房,嫂子不信的話可以打電話到辦公室。”


    “沒有最好。”白若蘭冷哼一聲,看著提著籃子準備出門的周茹,她打了個哈欠,“就他肚皮金貴,想吃酸湯麵,還大半夜的折騰周茹。”


    周茹微笑,不語。


    白若蘭迴到樓上,她掀起窗簾的一角,看著李浩開車載著周茹出了程府大門。


    車燈穿透漆黑的夜色,尾燈逐漸遠去。


    放下窗簾,白若蘭沉默不語,最終,滿腹擔心化作一聲悠長的歎息。


    ……


    金神父路。


    “你來幫我煮麵,我來發報。”周茹表情嚴肅說道。


    “好。”李浩點點頭,他會燒菜,隻不過廚藝一般,煮麵自然是沒問題。


    等到周茹從臥室成功發報出來後,李浩煮的麵已經好了。


    周茹嚐了一口,皺眉。


    “怎麽了?”


    “酸味不自然,你這是全靠多放醋。”周茹搖搖頭。


    “我這廚藝哪能和你比,就這麽著吧,我得趕在麵爛了前迴去。”李浩摸出懷表看了看時間。


    十分鍾後。


    “把麵放這裏吧。”程千帆喊了拎著保溫飯盒的浩子一聲。


    浩子看了一眼在醫療室和老黃抽煙聊天的帆哥,將鋁飯盒遞過去,笑著問,“帆哥,還要不要來點小菜?要不我去搞點鹵菜。”


    “鹵菜?這個好,來點豬耳朵。”老黃立刻嚷嚷道。


    “算了。”程千帆搖搖頭,“胃不舒服,就饞這一口酸湯麵。”


    他衝著李浩擺擺手,“去把車子發動了,頭疼,辦公室不舒服,我要困覺。”


    “是。”


    看著李浩轉身離開,老黃上前將房門關上,他轉過頭來,表情嚴肅,“形勢如此嚴峻嗎?”


    “牽一發動全身。”程千帆點點頭,“一旦華炳仁那邊出問題,會出大事。”


    他表情認真的看著老黃,“這兩天你盡量不要和我多接觸,當然,也不要刻意避嫌,一切如常。”


    他停頓了一下,“如果,我是說如果——”


    老黃皺眉。


    “如果我被捕了,你這邊,還有‘算盤’同誌、‘口琴’同誌、以及‘飛魚’同誌,找個理由暫時離開上海避一避,確認了我死了的消息後再迴來。”


    “‘火苗’同誌!”老黃表情無比嚴肅。


    “讓我把話說完。”程千帆表情嚴肅且鄭重,他擺擺手,製止了老黃要說話,繼續說道,“‘鋼琴’同誌,我現在是以法租界特別黨支部書記的身份,代表組織與你談話。”


    “是,程書記。”


    “我相信自己對黨和人民的忠誠,但是,我們必須做好最壞的準備。”程千帆微笑著,“所以,若是我出事了,待我犧牲的消息確認,你們方可迴來,繼續戰鬥!”


    “是!”老黃因為酒精傷害而有些渾濁的眼眸有些潮濕。


    “另外,我以一個普通黨員的身份,一個戰友的身份提一個小小的請求。”程千帆說道。


    “你說。”


    “倘若我不在了,一定要保護好小寶,另外,我希望組織上能夠在力所能及的情況下,保護我的愛人和孩子。”程千帆微笑著說道。


    說完,他不待老黃說話,端起鋁飯盒,唿嚕唿嚕將酸湯麵囫圇吃完。


    忽而,程千帆皺眉。


    “怎麽了?”老黃問。


    “沒什麽。”程千帆搖搖頭。


    這麵定然不是周茹下的,是浩子下的,這是一個看似不起眼的細節,倘若這碗麵被其他人吃上一口,這就是一個致命的疑點。


    程千帆將鋁飯盒朝著桌子上一放,笑著說道,“老黃,我去困覺了,飯盒幫我洗了。”


    “這飯盒不錯。”老黃嘿嘿笑著。


    “你個老東西,什麽便宜都占,送你了。”程千帆笑罵道。


    “我可不要。”老黃打了個哈欠,“洗完了還你。”


    程千帆離開的腳步停下,他沒有迴頭,拉開門,身形沒入院裏那濃重夜色和昏暗路燈交織的世界裏。


    ……


    新康裏。


    這是薛華立路旁邊的一個小巷子。


    為了方便‘小程總’在繁忙的工作之餘能夠有較為舒適的休息環境,熱心市民主動將此石庫門民居奉獻出來。


    小程總推卻再三,隻能盛情難卻接受。


    不過,此處房間裝修風格落伍,程千帆並不太滿意,下令李浩重新裝潢了一遍。


    二樓。


    程千帆掀起窗簾的一角,看了看外麵,夜色深沉,並無什麽異常。


    “你留在這裏幫我遮掩。”程千帆說道,“記住了,無論發生什麽事情,都不要慌。”


    “帆哥,我記住了。”浩子點點頭。


    程千帆打開保險櫃,從裏麵取出一把小提琴盒,打開來,裏麵赫然是一把芝加哥打字機。


    他仔細檢查了槍支,確認一切正常後,將槍支放進小提琴盒內,合上盒子。


    程千帆對著大衣鏡化妝。


    他戴上了假發,略有些蓬鬆的卷發那種。


    黏上了漂亮的胡子。


    戴上了平光金絲邊眼鏡。


    拿起一把磨掉槍號的勃朗寧手槍,插在了身後腰帶,套上了一件薄風衣。


    拎起小提琴盒,乍一看,就是一名音樂老師的樣子。


    “酸湯麵是你煮的吧。”臨出門前,程千帆忽而說道。


    “是,時間緊迫,我就……”李浩說道。


    “浩子,記住了,越是時間緊迫,越是形勢緊急,越是不能慌,不能亂。”程千帆表情嚴肅說道。


    “這份麵,若是旁人吃了一口,可就露餡了。”拍了拍浩子的肩膀,程千帆微笑說道。


    “我明白了。”浩子並不笨,他略一思索便明白過來,脊背也是出了冷汗,表情嚴肅的點點頭。


    看著帆哥經由密道離開,李浩迴到二樓,他先是關了白熾燈,然後留了床頭的小夜燈。


    “帆哥,我去隔壁睡了,有事情叫我。”李浩說道。


    迴到隔壁房間,他上床和衣而臥,並未關燈,閉上眼睛,很快就響起了唿嚕聲。


    ……


    甲字安全屋距離新康裏約有兩條街。


    程千帆趕到的時候,豪仔和桃子已經在等他了。


    “組長。”


    “組長。”


    兩人向‘肖勉’組長敬禮。


    程千帆向兩人簡明扼要的講述了今夜發生的種種大事。


    “有什麽不明白的就問。”


    桃子和豪仔對視了一眼,兩人紛紛發問。


    “組長,能確認劉副組長殉國了嗎?”豪仔問了一個關鍵問題。


    “暫時無法確認。”程千帆搖搖頭。


    貝當區巡捕房內部有大問題,凡士林是一門心思跟著日本人走,以至於巡捕房進入案發現場的時候,七十六號已經將所有首尾都處理好了,連一具屍體、一個傷員都沒有遺留。


    豪仔皺眉,沒有再問什麽。


    “我認同組長的判斷,華炳仁被抓,可能和劉副組長暴露身份有關,應該是有人認出了劉副組長。“桃子看向豪仔,“劉副組長在米根手下,華子也在米根手下,這兩人平時交情如何?”


    “華子在青幫內部人緣很好。”豪仔說道,他皺眉,“為了避免和華子過多接觸,除非有任務,我不會和他進行聯絡。”


    程千帆點點頭,豪仔的意思是,從華炳仁的脾性來判斷,他和劉育初應該是認識,甚至是關係不錯的,不過,豪仔出於安全考慮,一直盡量避免和華子過多接觸,所以,隻是猜測,並沒有掌握確切情況。


    事實上,這也是程千帆一直以來所要求的,對於華炳仁這樣的秘密情報員,要盡量減少見麵,除非確有必要,盡量不要接觸。


    這種安排,現在看來,確實是有利有弊。


    “桃子。”程千帆看向喬春桃,“張笑林的人被七十六號抓了,夏問樵應該會有興趣。”


    “明白了。”桃子眼中一亮,點點頭。


    程千帆又看向豪仔,“豪仔,天亮後,蘇州那邊會有一樁案子涉及到法租界這邊,需要你帶人去處理。”


    “組長,我——”豪仔明白此次事件的危險性,盡管他明白帆哥的安排是正確的,但是,他不想在這個時候離開上海,他擔心帆哥。


    “這是命令。”程千帆沉聲說道,“你走之後,情報二組分散潛伏,保持靜默。”


    “是!”


    ……


    川沙。


    夜色如墨。


    盧興戈趴在一個凹坑處,兩邊有茂盛的野草遮蔽。


    他的槍口瞄準了炮樓門口站崗的日軍士兵。


    “這麽遠,能打得準嗎?”薑騾子在他身邊趴著,小聲問道。


    盧興戈微微偏頭,斜睨了薑騾子一眼,嘴角揚起一抹驕傲的弧度,“放心。”


    薑騾子就咧嘴笑,捂著嘴巴不敢發出聲音。


    經過這段時間的相處,他已經摸清楚自己這位搭檔的脾氣了,看似有些傲氣,實際上這是一個沒有那些彎彎繞的好漢,直來直去,很好相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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