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租界,中央區。


    “潘老九說他一路跟蹤那抱著小孩的男女到了摸魚兒弄?”程千帆神情一震,看問豪仔問道。


    “是的。”豪仔點點頭。


    “沒被發現吧?”程千帆問道。


    “潘老九以前在東北軍裏就是幹偵查、抓舌頭的活。”豪仔說道,“那對男女沒有發現他。”


    “潘老九懷疑那個男娃就是陸飛的兒子?”程千帆問道。


    “隻是懷疑,按照潘老九所說,陸飛的兒子名叫‘小龍’,上海站內部很多人都知道。”豪仔說道。


    程千帆不說話,他在思考。


    須臾,他點點頭說道,“帶上家夥,跟我去摸魚兒巷。”


    ‘嘮叨’當下最大之隱患,不早日解決掉這個隱患,程千帆寢食難安。


    ……


    根據潘老九打探來的情報,程千帆心中有了初步的分析:


    男娃娃可能是陸飛的兒子‘小龍’。


    那個女人應該就是‘小龍’的生母。


    另外那個男人,有可能正是‘嘮叨’。


    而且根據潘老九聽那對男女說話,這個男人應該是男娃的舅舅。


    根據此前的推測,陸飛是被一個電話叫走的。


    現在基本可以肯定電話是從陸飛的家中打出的,而正是這個電話令陸飛入彀。


    程千帆此前一直有一個不解之處,假設這個電話是‘嘮叨’授意陸飛的女人打出的。


    那麽,問題來了,‘嘮叨’時隔兩年剛剛迴到上海,他是用什麽方法和途徑如此迅速而直接的找到陸飛的家裏的。


    程千帆不認為陸飛會把自己家中住址泄露給當年的‘嘮叨’,陸飛是知道他現在所從事的是多麽危險,以他對這個獨子的珍視程度,陸飛是不可能讓尋常手下知道家中住址的。


    除非——除非這個手下和他之間不僅僅隻有上司和下屬的關係,還有其他密切關係。


    假若‘嘮叨’不僅僅是陸飛當年的下屬,還是陸飛的小舅子,那麽,一切便都解釋得通了。


    “是。”豪仔點點頭,隨後他又問了句,“組長,你見不見潘老九?或者是讓潘老九迴避一下?”


    ……


    “你說一下這個潘老九。”程千帆沉聲問道。


    豪仔心中一喜,組長這麽說,就是說明是有意見潘老九的,隻是還需要考察一番。


    對於潘老九,豪仔是較為欣賞的,他自然也希望自己的手下能夠在組長這裏受到重用。


    不過,帆哥的安全是第一重要的。


    多一個人見過組長,便多了幾分危險。


    豪仔不敢怠慢,仔細思考一番後才開口說道,“潘老九是劉育初的老鄉,兩人都是東北軍出身。”


    “劉育初在東北軍的時候是機槍班班長,機槍打得好,潘老九則是偵察兵,身手不俗,槍也打得好。”


    程千帆微微點頭,他示意豪仔繼續說。


    豪仔所說的這些,隻能說明潘老九有本事,並不能說明太多東西。


    有本事的人多了去了,程千帆對於下屬最看重的一點是忠心,對他的忠心,對國家和民族的忠誠!


    “潘老九的老爹老娘、婆娘和娃娃都是被日本人殺死的。”豪仔說道,“在沈陽淪陷那天。”


    “我見一見潘老九,你安排一下。”程千帆沉默片刻,沉聲說道。


    ……


    口罩遮住了大半麵孔,並沒有遮住下巴的胡須。


    可以看得出來是一個三四十歲的中年男子。


    身上還有淡淡的消毒水的味道。


    右手拇指上有並不起眼的一點點紅色,這是不小心沾上的碘伏。


    潘老九對於組長的隱藏身份有了一個隱隱的猜測。


    這是潘老九第一次見到組長。


    上海特情組組長肖勉,這是一個令上海日特恨之入骨的名字,不過,別說是日本人了,就是上海特情組內部也隻有極少數人見過肖勉組長。


    弟兄們時常私下裏嘮嗑說,誰要是能受到組長召見,那可就是組長最信任的親信了。


    “我聽鍾組長說,你全家都是慘死在日本人的手裏的?”程千帆給潘老九丟了一支煙,問道。


    “恩。”潘老九點點頭,然後是沉默。


    他伸手去兜裏摸洋火盒。


    擦!


    程千帆劃了一根洋火遞到了潘老九的麵前。


    潘老九低下頭,點著了香煙,悶悶的連續抽了好幾口煙。


    ……


    在日軍進攻北大營後,兵工廠、被服廠等相繼也被占領。


    沈陽兵工廠所存械彈甚至足夠滿員裝備整整十個師。


    兵工廠內三百多名工人全部被殺死,其中有一個年輕的維修技師是潘老九的弟弟。


    而占領飛機場時,機場的軍警並未作太多抵抗,大多數是徒手整隊以待,因有衛兵未及時更換軍服,日軍即開槍,殺害數人。


    此後,在日軍實施占領行動過程中,見中國人著軍警服者,即格殺勿論。


    東北講武堂學兵聞變,很多學兵趕迴家收拾行裝,準備撤離沈陽,大部分被日軍殺死在家門口或者是迴家的路上,據說是有漢奸提前為日軍提供了講武堂學兵的家庭住址,其目的是毀掉東北軍的未來。


    被殺死學兵中,有一個十八歲的潘姓學兵,他是潘老九的堂弟。


    一同被害的還有潘老九的爹娘。


    隨後,“九一八事變”第二天,日軍全部占領沈陽。


    日軍荷槍實彈,在沈陽的大街小巷橫行直撞。


    天空中是日軍的戰機在盤旋。


    日軍的裝甲車在鬧市區開足馬力,甚至以碾壓來不及躲避的沈陽老百姓為樂事。


    日軍在滿鐵附屬地與商埠交界處設有電網,鼓樓舊址放置日軍炮台,城內滿鐵奉天公所成為日軍城內作戰臨時指揮部。


    日軍封鎖各交通道口,舉著步槍、閃亮著刺刀盤查行人。


    對稍有反抗行為的百姓,日軍隨意槍殺,許多手無寸鐵的百姓慘死在日軍的槍口、刺刀之下。


    ……


    日軍占領沈陽後,殺人如麻,完全是以殺戮百姓為樂。


    在街頭執行盤查和巡邏的日軍,任意槍殺行人,往往在路上用白灰畫一大圈,有誤入圈內的行人,則立即被日本兵用刺刀刺死。


    而馬路上,幾乎全部被白灰畫上大圈,行人經過該處,嚇得嚎啕大哭,因為根本不可能不經過白圈就通過。


    日軍士兵則哈哈大笑,朝著情緒崩潰的百姓舉槍射擊。


    潘老九的孩子、婆娘走在馬路上,日軍跑過來,圍著娘倆畫白圈,然後說她們進了白圈禁地,隨後便開槍射殺。


    “俺是聽了逃難進關的老鄉說,才知道俺家老爹老娘、老婆孩子、兄弟死的這麽慘。”潘老九眼珠子紅紅的,他沒有哭,可能眼淚早就流幹了吧。


    程千帆摸出一支煙,悶悶的連續抽了幾口。


    他特意詢問潘老九家人慘死之事,自然是有目的的,其意在激發潘老九對日本人的恨意。


    效果很好,看潘老九樣子,程千帆心中可以確定,這樣的潘老九即便是被日本人抓住,基本上也不太可能向日本人卑躬屈膝的。


    隻是,與此同時他的心中是那麽的痛啊!


    潘老九那些慘死在日寇手中的家人,同樣是他的同胞!


    在杭州雄鎮樓受訓期間,為了激發學員的抗日、愛國熱情,雄鎮樓內部的圖書館向學員開放了一批機密資料,其中有關於‘九一八事變’慘案。


    當時在東北講武堂學習的一位學兵在接受報館采訪時候說:


    大北門裏路上,橫暴著一具中國人的屍體,看樣子是被日本兵用刺刀捅死的,慘不忍睹。


    這是日本兵由漢奸領著挨家挨戶巡查,在一家搜出了軍衣軍帽,當場捅死兩個。


    這也可以證實潘老九說他的堂弟是被漢奸帶了日軍士兵上門殺害。


    程千帆在雄鎮樓的圖書館便看到了一篇文檔,是特務處沈陽站秘密記錄的:


    “日韓軍警巡邏街頭,遇有形似士兵、學生,腰部有係腰帶痕跡,或穿馬褲者,持槍便刺。


    城內鼓樓、小西邊門、各警察分所、中國郵局等處,以及各交通要道,均有屍體陳臥,無人敢望。


    每處三五人乃至數十人。


    第六區警察分署門前,死屍橫置二十餘人,其中有我特務處潛伏弟兄數人。”


    ……


    潘老九抽煙的手在顫抖,可見其內心的痛苦。


    程千帆心中內疚,不過,他並不會後悔無情的揭開潘老九內心最大的傷疤。


    身處此亂世,國仇家恨——


    “國仇家恨。”程千帆將煙蒂扔在腳下,用鞋底碾滅,他拍了拍潘老九的肩膀,“活下去,跟著我,殺鬼子!”


    他沒有說什麽節哀、保重之類的話。


    對於潘老九來說,他們心中覺得自己活著的意義就是報仇,就是殺鬼子。


    潘老九如此,桃子亦如是。


    ……


    “我聽鍾組長誇讚你,說你善於動腦子。”程千帆說道,“你覺得那個男娃是陸飛的兒子小龍的可能性有多大?”


    “七八成的把握。”潘老九說道。


    “噢?”程千帆露出驚訝之色,“理由呢?”


    “屬下去附近的雜貨鋪買煙,看到雜貨鋪有四川大曲酒。”潘老九說道,“我便裝作好奇問了句。”


    “掌櫃的說那是幫三十三號那家進的貨。”


    “他說那家男人喜歡喝大曲,這酒不太好買,也就是能搞到。”


    看著肖勉,潘老九說道,“鄭利君喜歡喝大曲,上海淪陷後不太好買,一直都是陸飛幫他弄大曲酒喝。”


    程千帆聞言點點頭,心中對於潘老九的機敏和觀察入微讚歎不已。


    ……


    從大曲酒這一點,可以和陸飛聯係上。


    此外,小男孩名字叫小龍,也可以和陸飛聯係上。


    一個可以說是巧合。


    兩個還是巧合的幾率太低了。


    事實上,僅僅隻是有一點能夠聯係上,已經足以引起程千帆的關注和行動了。


    “孩子的‘舅舅’長什麽樣子?”程千帆問道。


    這才是他關注最重點。


    ‘嘮叨’是此行的第一目標。


    換而言之,即便是能夠證實女子是陸飛女人,男孩是陸飛的孩子,但是,那名男子不是‘嘮叨’,程千帆也不會動手。


    程千帆一直秉持的觀點是,動手越多,暴露的可能性越大。


    此外,按照軍統局的常例,除非是確有命令,一般而言,誰家出了叛徒,誰家自己清理門戶。


    這是為了照顧出事的單位的麵子,最重要的是,這也是一個大家默認的‘將功贖罪’規則:


    便以陸飛為例子,他是上海站的人,此人險些害的上海站被日本人一網打盡,此乃上海站之奇恥大辱,也是鄭利君的奇恥大辱。


    由鄭利君安排行動幹掉陸飛,這是鄭利君將功贖罪的機會。


    倘若其他人沒打招唿就幹掉了陸飛,這便是壞了規矩,會大大‘得罪’鄭利君和上海站。


    程千帆會將情報告知重慶總部,請總部聯係上海站方麵以茲引出陸飛,動手除掉此人全家。


    是的,軍統局對於叛徒的處置是全家整齊上路!


    程千帆自然不怕得罪鄭利君,他隻是有自己的考慮而已。


    “中等個,天太黑,看不太清,不過,經過路燈的時候,一閃而過,感覺那個人臉有些腫。”


    臉腫?


    程千帆思忖。


    ‘嘮叨’是被杭州的日本憲兵隊抓捕的,應該受到了刑訊,身上的傷勢定然還沒完全好。


    人體受到刑訊後,會血液不暢,即便是傷勢能遮掩,但是,肢體一些部位的腫脹是不可避免的,即便是活血化瘀也是需要時間的。


    “說一說這家的情況。”程千帆問道。


    ……


    重慶,羅家灣十九號。


    “敬禮!”


    “局座!”


    “局座!”


    戴春風行色匆匆,小牛皮鞋的鞋釘踏在木地板上,發出踏踏踏的聲響。


    他來到自己的辦公室門口,便看到齊伍已經恭敬在門口等待。


    打開辦公室的門,戴春風徑直進去,齊伍則隨手關上房門。


    “上海站出了何事?”戴春風問道。


    剛才接到齊伍緊急電話,告知他上海站出事了,電話裏也不好多說,戴春風便急急忙忙趕迴了羅家灣總部。


    “日本人突然大批潛入法租界,並且包圍了科迪埃路的秘密據點,雙方發生激烈交火,上海站在鄭利君的帶領下成功突圍,然則死傷不小。”齊伍說道,說著他將電文雙手遞給了戴春風。


    “荒唐!無能!愚蠢至極!”戴春風接過電文,仔細看,隨後他將電文重重地拍在桌子上,“自己的老窩被人圍住了,日本人都準備包餃子了,事到臨頭他竟然才知道!簡直是愚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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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題外話------


    祝大家端午安康,闔家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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