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千帆在二人的目光注視下,微微錯愕。


    不過,他立刻反應過來,明白了兩人的意思了:


    金克木升職為總巡長,副總巡長的位子便空出來了。


    日本人偷雞不成蝕把米,如果想要補救的話,最實際的就是拿下副總巡長的位子。


    也許日本人手中還有別的親日棋子,但是,還有哪個比宮崎健太郎這個日本人更能讓他們放心的?


    “難度極大。”程千帆吹了吹茶葉沫子,說道,“且不說其他巡捕房的競爭者,中央巡捕房的三個巡長裏麵,我的資曆最輕。”


    袁開洲已經當了五年半巡長了,在三人中的資曆最高。


    梁遇春也有四年巡長資曆。


    程千帆隻當了一年的巡長。


    僅僅從資曆來說,他就天然弱了袁開洲和梁遇春幾分。


    此外,兩年前金克木從三巡巡長的位子上榮升副總巡長,便是‘擊敗了’袁開洲和梁遇春這兩位競爭者。


    袁開洲和梁遇春雖然是‘失敗者’,但是,兩人能夠在兩年前參與競爭副總巡長的位子,便說明他們在當時已經具備競爭的資格。


    現在兩年過去了,倘若副總巡長位子再次空缺,此二人是最有機會染指副總巡長寶座的。


    “梁遇春和袁開洲的機會更大。”程千帆微微皺眉,食指輕輕的敲擊桌麵,“巡捕房講究論資排輩,我的資曆是最大短板。”


    “真的沒有可能?”彭與鷗略失望問道。


    如果程千帆能夠更進一步、出任中央區副總巡長,有程千帆在暗,金克木這個對日態度強硬的總巡長在明麵是,如此的話,對於整個法租界中央區的抗日大局都是極大的利好。


    “不過,倒也不妨一試。”程千帆眉頭舒展,露出一絲笑容,“我的機會很小,不過,卻也有自己的優勢所在。”


    “修肱燊會支持我。”程千帆點燃一支香煙,邊思忖邊說,“他有一定把握去影響席能的傾向性。”


    “皮特,我有把握說服皮特支持我。”


    “皮特和法租界工部局的一位董事的女兒關係曖昧。”程千帆注意到彭與鷗和路大章驚訝的表情,他吐了口煙圈,笑著說道,“具體我也不知道是哪個董事,但是,應該是確有其事。”


    “還有就是日本人這邊,如果我暗中推波助瀾,令日本人意識到隻有力推我拿到副總巡長的職務才是最合適的彌補之策。”他站起來,踱步,右手夾著煙,左手放進褲兜裏,步伐不緊不慢。


    “如果日本人令法租界方麵意識到他們的勢在必得的態度。”煙灰從指間滑落,程千帆聲音上揚,“麵子!對,就是麵子,日本人展示姿態,他們必須拿下副總巡長的位子,這關乎到他們的麵子問題。”


    “法國人肯定是不太情願受到日本方麵的逼迫的,但是,現在上海是日本人天下,法國人不情願也得忍著,他們隻能夠在不情願的選項中選一個他們相對更加能接受的。”程千帆眼中有了一絲喜色。


    “在諸多選項中,你的老師修肱燊席能的翻譯,皮特是你的朋友,你和法國人的關係保持的還算不錯,金克木是你的老領導,也許對你的親日態度會不太喜歡,但是,也還算是能夠接受的人選。”彭與鷗高興說道,“如此來看,雖然並不容易,但是,也並不像是你所說的那麽困難。”


    “主要是我此前並沒有考慮過自己參與此次權力博弈。”程千帆矜持一笑,“資曆淺薄是我最大的短板,故而我沒有朝那方麵去想。”


    “還有一個原因。”程千帆給彭與鷗和路大章的搪瓷杯子添了熱水,說道,“客觀的說,我此前從未考慮過離開三巡。”


    “巡長這個位子非常關鍵,是真正的行動執行者,巡長是直接帶兵的,將這麽一巡巡捕掌握在手中,我心中有底,街麵上的一舉一動都在我的掌控之中。”程千帆說道。


    “我對於三巡巡長這個位子是極為滿意的,故而不曾考慮其他。”他看著彭與鷗,現在等同是向彭與鷗匯報工作和想法,“假設我能更進一步當上副總巡長,從權力上來說,自然權柄日盛,不過,這也意味著我將失去直接掌握三巡所部。”


    程千帆微微皺眉,“副總巡長,能夠接觸更多高層機密,此外,一些大規模的行動,副總巡長能夠更早的得知,這也意味著有了更多的應對時間,有助於我更加迅速的采取措施。”


    “此外,對於袁開洲和梁遇春所部,也能夠逐漸施加影響力。”


    “不過。”路大章點點頭,接話說道,“對於一些突發情況,譬如說街麵上的臨時行動,副總巡長往往是較遲得知。”


    “路巡長所言極是。”程千帆笑了說道,“就拿阿海被大頭呂捕拿那件事來說,如果我不是巡長,而是副總巡長,我最快在第二天會得知此事,但是,如果三巡認為這件事是小事,或者是故意有所隱瞞,我得知消息的時間會進一步推遲,最糟糕的情況是,日本人要巡捕房將阿海移交過去,我才會得到這個消息。”


    “當然,這是極端情況,三巡上上下下,唯我馬首是瞻,即便是我離開三巡,升任副總巡長,是升職嘛,我在三巡的影響力非但不會削弱,還會增強,有什麽情況,還是能夠較快掌握的,隻是,無法做到第一時間控製局麵。”


    他看著彭與鷗,表情嚴肅,“而對於地下工作而言,時間就是生命,第一時間控製局麵,第一時間作出應對,在我看來,這比什麽都要重要。”


    彭與鷗陷入沉思,微微頷首。


    路大章則是立刻表示讚同,他是最能夠理解程千帆的想法的。


    “所以,副總巡長的職務,對於我而言,有利有弊。”程千帆坐下來,拿了兩個核桃在手中把玩,說道。


    是否要去競爭副總巡長的位子,決定權不在他,這需要組織上最終做決定,但是,他必須就此事給出可觀的分析,以供組織上作參詳。


    事實上,‘火苗’太特殊,太重要了,如果程千帆自己能立刻做出選擇,譬如說他認為繼續留在三巡當巡長最合適,那麽,他表明了這個態度,組織上也會重視,並且慎重考慮他的建議的。


    隻是,此事有利有弊,程千帆自己也一時之間無法抉擇,所以,他隻能給出客觀分析,請組織上來做出抉擇。


    “此事很重要,我會向組織上,向總部匯報的。”彭與鷗說道。


    嚴格來說,‘火苗’的組織關係不在上海,是‘翔舞’同誌直屬,‘農夫’同誌直管的,這件事是需要向總部匯報,甚至最終需要‘翔舞’由同誌來做出決定的。


    “我說,不要這麽嚴肅嘛。”路大章微笑著,“搞得好像日本人一定能夠聽我們指揮,幫助程巡長升官發財呢。”


    三人對視一眼,哈哈大笑。


    ……


    談完了具體的工作。


    彭與鷗也向兩人傳達了江蘇省委和上海市委對於新形勢下的抗日鬥爭工作的要求和建議。


    “組織上對同誌們提出了‘三化’、‘三勤’的要求。”彭與鷗聲音振奮,他用力揮了揮手臂。


    所謂‘三化’、‘三勤’,即職業化、社會化、群眾化;勤學、勤業、勤交友。


    彭與鷗重點講述了群眾化和勤交友。


    具體包括成立與加入各種形式、公開合法的群眾組織,如組織抗日救國會,組織互助會、興辦補習夜校等團結工人,學生和市民。


    通俗地講,便是要求同誌們主動融入工農群眾,真正的和人民群眾交朋友,而不是以紅黨黨員的身份去下命令和生硬的指揮群眾。


    為何組織上會重點提及‘群眾化’和‘勤交友’,以上海目前的情況為例:


    上海的紅黨數量,一九二七年的時候大約有一萬四千餘人,去年年底暨一九三七年的統計,能夠聯係上的,在組織的同誌是一百六十餘人。


    目前上海的同誌們中,有一部分是最近一兩年中新近加入的學生黨員。


    這既說明了國紅合作之後,組織上在上海獲得了相對較為寬容的發展環境,當然,這隻是相對而言,實際上革命環境依然很危險。


    同時,學生黨員不缺乏高昂的革命熱情,但是,在某些方麵不夠群眾化,也不是年輕的同誌不願意融入群眾,而是因為這需要一個過程。


    程千帆想到了秦迪,秦迪的革命熱情毋庸置疑,善良、熱血、同情疾苦,這是秦迪,他也願意親自去幫助貧苦的群眾,但是,想要完全和人民群眾打成一片,他不知道秦迪能不能做到,即使是能做到,這也這需要一個融入的過程。


    “組織上正在籌備‘益友社’。”彭與鷗說道,“暫不知道這是否會引起巡捕房、警察局以及日本人的注意,法租界這邊需要你們保持警惕,一旦有情況,及時向組織上示警。”


    ‘益友社’的組織上預備成立的商業職員團體,以“提倡正當娛樂,改善業餘生活”為宗旨,舉辦劇團、圖書館、診療所、理發室,尤其是預備花大力氣開辦業餘補習學校,教群眾識字,懂大道理,知榮恥,灌輸抗日愛國思想。


    程千帆和路大章點點頭,表示會暗中關注此事,他們深知此事的重要性,我黨紮根於工農群眾,工農是我黨的根基,‘益友社’實質上是暗中發展工農,開展愛國、抗日鬥爭。


    ……


    積雪頗為厚實。


    踏上去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響。


    程千帆右手輕輕一甩,將搭下來的圍巾整理好。


    他搓了搓手,哈了口氣。


    程千帆和彭與鷗並肩而行,雪花飄落在二人身上,兩人渾然不在意。


    路大章將兩人在中途放下車,換了個車牌,便開車離開。


    路上行人稀疏,程千帆一身學生模樣,彭與鷗是如假包換的大學教授,兩人宛如一對師生,邊走邊交流。


    “我打算去電戴春風,匯報這件事。”程千帆彎腰抓了一把雪,在手中捏雪球,說道。


    “可以。”彭與鷗點點頭,微笑說,“小程巡長要在法租界升官發財,不能隻是我們以及日本人在背後出力,國府那邊也要出力才是嘛。”


    “老師所言極是。”程千帆哈哈大笑說道。


    “有一個情況,我考慮再三,最終還是決定和你通個氣。”彭與鷗說道。


    “什麽事?”程千帆將手中的雪球扔出去,此時此刻的他情緒相當不錯,或者說是難得的放鬆。


    “何關是你的好朋友吧?”彭與鷗問。


    “沒錯。”程千帆表情一變,問道,“出什麽事情了嗎?”


    “沒有,沒出事。”彭與鷗說道,哈了哈手,爽朗一笑,“等抗戰勝利,革命勝利了,你們二人相見,你要稱唿你的好朋友為何關同誌。”


    “阿關加入組織了?”程千帆停住腳步,驚訝問。


    “是的,何關同誌在淞滬抗戰中負傷,一度和組織上失聯,好在最終成功迴歸組織。”彭與鷗說道。


    ……


    對於《申報》上以關河的名義發出的接頭暗號,他吩咐王鈞同誌暫時按兵不動。


    此後,連續多期的《申報》上,這個接頭暗號頻頻出現。


    彭與鷗愈發懷疑此事有蹊蹺,安全起見,組織上一直試圖聯係南京黨組織,以茲核實此事。


    但是,一直沒有聯係到南京方麵,後來隱隱約約有關於南京的情況傳出來,彭與鷗等人悲憤異常,南京的很多同誌們極大可能和百姓們一起遇難了。


    一直沒有收到迴應的情況下,《申報》上麵以關河的名義發出的接頭信號終於消失了。


    轉機出現在去年十一月份。


    犧牲的毛誌鵬同誌的遺孀,帶著孩子們逃難到了武漢,秘密聯係上了武漢八辦的同誌,向組織上移交了毛誌鵬同誌的一些遺物。


    組織上在遺物上發現一份用暗語寫的密信,這是毛誌鵬同誌生前準備向組織上提交的匯報資料,確切的說是他新發展的多名同誌的簡單檔案資料。


    在江蘇省保安團,他先後發展了五名同誌,其中就包括何關。


    在江蘇省保安團內部甚至還成立了臨時黨小組。


    除了何關命大,其他五人,包括毛誌鵬在內都在淞滬戰場殉國。


    武漢八辦方麵向上海方麵發報,通報並且確認了何關的情況。


    上海方麵這才在《申報》上麵‘反向’發出尋找關河的信號,經過這一番坎坷折騰,王鈞和何關在去年年底會麵,核實了何關的情況,正式接納何關迴歸組織。


    ……


    得知何關加入我黨,成為革命同誌。


    程千帆在驚訝過後是喜悅,發自內心的喜悅。


    沒有什麽比自己的好朋友走上紅色的革命道路更讓他高興的了。


    程千帆此前沒有發展何關靠近紅色,是因為嚴格的組織紀律,事實上,無論從哪方麵來說,何關都屬於我黨喜歡發展的‘好苗子’。


    “何關同誌有著爆滿的革命熱忱,革命鬥爭意誌堅定。”彭與鷗說道,“此外,組織上已經了解到何關同誌在淞滬抗戰中的出色表現,這是一位有著豐富而殘酷的戰場經驗的革命同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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