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崎君迴來了。”男子用流利的日語,熱情的九十度鞠躬向程千帆打招唿。


    程千帆心中悚然一驚。


    他立刻意識到自己一時不察,竟然犯下了極為嚴重之錯誤。


    他不該以自身本來麵目來虹口區這處宅子偵查的,他應該喬裝打扮。


    他的相貌和宮崎健太郎幾乎一模一樣,隻要他今天出現在這裏,周圍的鄰居看到,這就是隱患:


    一種可能是,宮崎健太郎還沒有抵達上海,那麽,等數日後,真正的宮崎健太郎風塵仆仆的來到上海,來到這處宅子,鄰居顯然會驚訝不已。


    如此,程千帆隻能想方設法在碼頭、車站,在一切能夠提前攔截宮崎健太郎的地方,盡一切可能無聲無息的搶先將對方解決掉。


    另外一種可能,就是目前這種情況,從對方言語中可知,以及他剛才判斷宅子裏已經有人居住,現在來看,此人竟然是已經提前抵達滬上的宮崎健太郎。


    這就是說,真正的宮崎健太郎正在宅子裏,或者是正好外出了,而對方將程千帆誤認為是宮崎健太郎。


    院門沒有落鎖,他剛才還沒有來得及看清楚裏麵房門是否落鎖,故而,程千帆也無法判斷宮崎健太郎是在屋內還是外出了,大概率來看,在屋內的可能性較大。


    也許下一秒鍾,真正宮崎健太郎就會從院子裏推門而出,或者是從街道裏返迴。


    糟糕的情況。


    ……


    程千帆內心一驚,但是,麵容是無比平靜的。


    從今井太口中所了解的宮崎健太郎,此人性格較為內向,朋友較少,對陌生人比較敏感,不喜歡社交活動。


    程千帆微不可查的改變了自己的麵部表情,變得更加僵硬。


    或者可以理解為,不失禮貌、但是,肉眼可見的不希望被人打擾的那種冷冷表情。


    他的視線極為迅速的掃過麵前這名男子,捕捉對方的相貌、細節特點:


    這是一名個子不高,穿著幹淨整潔的男子。


    不過,此人的袖口起毛了,並且有些地方有洗不幹淨的褐色,這是沾了機油或者是油漬。


    最重要的是,此人剛才對程千帆行的是九十度之最敬禮鞠躬禮,這是非常非常隆重的禮節。


    日本國民之間,除非是地位相差非常懸殊,且極為尊敬或者是感謝對方、或者是最大程度之道歉外,是極少會用最敬禮的。


    這附近有很多日本工廠,程千帆曾經聽今井太講述過,這些日本工廠老板喜歡使用朝鮮人作為監工。


    袖口起毛,這是長期手拿鞭子,鞭梢和袖口摩擦。


    袖口的褐色斑點是機油和血漬的混合。


    那麽,結果顯而易見了:


    此人是為日本老板工作的朝鮮人。


    確切的說,是在日本人工廠裏揮舞著鞭子抽打中國工人的朝鮮監工。


    ……


    程千帆的腦海中,視線中,在極短的時間裏分析、計算,得出最可能貼近事實的判斷。


    他迅速有了應對。


    盧秉九心中忐忑。


    這位宮崎健太郎先生對他的熱情招唿沒有迴應,盯著他看了有十幾秒鍾了,且表情冷淡。


    他在腦海中快速的思考,自己在什麽地方得罪了這位宮崎君了麽?


    “你是?”程千帆微微抬起下巴,既顯得高傲,又沒有太過分失禮,微不可查的哼了一聲。


    “宮崎君,我是阪神螺絲廠的盧秉九啊,都怪我,名字太難記了。”盧秉九趕緊說道,他看到程千帆皺眉頭,立刻提醒說,“您昨天來到這裏,我還幫您提了箱子的。”


    他自然不敢埋怨日本老爺記性不好,原因隻能是他的名字太不好記了。


    “盧先生。”程千帆板著的臉孔擠出了一絲笑容,“我想起來了。”


    聽到宮崎君想起了他的名字,盧秉九非常興奮,還要繼續說一些恭維的話。


    “盧先生,很抱歉,我很疲憊,想要迴家休息。”程千帆微微點頭,“還請不要打擾。”


    言多必失,他不知道此人對宮崎健太郎到底了解多少,還是早早將對方打發開。


    聽聞此言,本來還要大獻殷勤的盧秉九趕緊道別,彎著腰,快速的走到自家門口,開門進去,又轉過身,衝著‘宮崎健太郎’低頭諂媚一笑,說道‘宮崎君,您多注意休息。’。


    隨後,盧秉九深深鞠躬,然後這才關上了房門。


    甚至還從裏麵上了門栓,以示自己不會去打擾宮崎健太郎。


    ……


    聽得盧秉九進屋後遠離門口的腳步聲,程千帆掃了一眼四周,隨即用手輕輕一撐,靈巧的躍入院牆之內,輕飄飄的沒有發出一絲聲響。


    今井太的這處宅子正好在巷尾,除了盧秉九住的這所房子,其他的房子並不挨著,隱蔽性好,隻要盧秉九沒有偷看,就不虞被人看到。


    且不說程千帆從腳步聲判斷盧秉九已經離開門口,且以盧秉九的身高,是看不到隔壁家院牆內的情況的。


    程千帆落地後,弓著腰,以一個半橢圓的軌跡,繞過了堂屋和臥室,直奔向邊上單獨的一間房,那是雜物房。


    雜物房沒有上鎖,程千帆迅速戴上手套。


    他輕輕推門的同時用手托住房門,避免房門因為老舊不開而發出吱呀呀的聲響。


    進門,轉身,托著房門輕輕的關閉。


    程千帆掃了一眼,雜物房裏放了張破舊的書桌,還有個簸箕,一個破輪胎,還有一些廢舊報紙。


    一張破舊的草席斜著靠在桌角。


    程千帆心中一動,將草席稍稍展開一些,破洞上隨意放了一張報紙,自己則鑽入了草席後麵。


    他要等待,等待天黑。


    在等待的時刻,程千帆也在檢討自己此行的得失。


    他不該以真實麵目來此地。


    這是唯一的也是最大的失誤,好在他反應足夠快,不僅僅騙過了盧秉九,還從盧秉九口中得到了極為重要的信息:


    宮崎健太郎是昨天來到上海的。


    且考慮到宮崎健太郎的內向性格,這意味著見過宮崎健太郎的人極少。


    他今天來此,還是頗為及時的。


    ……


    臥室內。


    窗戶關著,不過,沒有拉上窗簾。


    宮崎健太郎躺在床上,鼾聲大作,桌子上放了幾個空酒瓶。


    地麵上散落著好些紙張,上麵寫滿了密密麻麻的文字。


    其中一份文件的抬頭一行日文標識:神戶大學中國文學係。


    其後第一行文字寫道崑山寫生調查報告……


    天色漸漸昏暗,終於,夜晚來臨。


    程千帆手中拿著一把匕首,從門縫中慢慢的探入,輕輕撥動,四五下就將門栓撇開。


    他沒有立刻進門,而是輕輕推開房門,同時用一根木棒挑著他從雜物間找到的一頂破氈帽探進來,就好似一個腦袋在探頭探腦。


    同時自己側身讓開,防止裏麵突然放槍。


    約莫十幾秒鍾,毫無動靜。


    程千帆鼻子嗅了嗅,聞到了一股濃重的酒味。


    他依然不敢有絲毫的大意,右手握緊匕首,保持隨時可以刺出的姿勢,一個屈身,快速進門。


    沒有遭受可能來自門後兩側的襲擊。


    程千帆這才抬頭看,昏暗中,透過窗戶的月光,依稀看到床上躺著一個人影,正在發出鼾聲。


    若所料不差,此人便是宮崎健太郎:


    久仰大名,今日終於得見了,宮崎健太郎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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