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值後,程千帆沒有直接去赴金克木的晚宴,而是先去了馬思南路。


    天色已經暗下來了,路燈清淡昏暗。


    馬路兩側滿是蒼翠的法國梧桐和精美的花園洋房,十分幽靜。


    大約在十年前,法租界當局要在法租界的中心打造一片齊整的“東方巴黎”,就而選擇位於法租界核心的馬思南路,建造了這些獨立式花園洋房。


    這些洋房都是經過精心規劃的歐式洋房,講究藝術性,磚石結構,外加每戶一個樓前的小花園,有些類似巴黎的法國中產階層的度假別墅。


    這裏也被上海本地人稱為“上隻角”的高貴地段。


    馬思南路二十一號,法租界政治處翻譯修肱燊的宅邸。


    程千帆撐著黑色的雨傘,安靜的站在門外的路旁。


    他深唿吸一口氣,細雨彌漫,小洋房仿若籠罩了煙沙,看不透。


    正如他看不透修肱燊。


    自己必須一百二十個小心,好好演一場戲。


    程千帆有一種疲倦的感覺從心底泛濫。


    他搓了搓臉,提醒自己打起精神來。


    ……


    “太太,千帆少爺來了。”女傭吳媽接過程千帆的警帽和雨傘,掛起來、放好,倒了茶水後,對女主人喊道。


    修肱燊的太太何若蘭是一位容貌端莊的中年女性,戴著眼鏡,很有知性魅力。


    “千帆來了,吃飯沒有?我讓吳媽多炒兩個小菜。”何若蘭熱情的招唿程千帆。


    “師母好。”程千帆趕緊起身問好,看到吳媽要去忙碌,他急忙說道,“師母,晚上金巡長設宴,千帆今天就不叨擾師母了。”


    “你這孩子,好些天沒來了吧。”何若蘭嗔怒說,“下次一定記得來吃飯。”


    “下次一定來。”程千帆微笑說,“師母上次親手做的那道雪花蟹鬥,千帆每每憶及都流口水呢。”


    “就你嘴饞。”何若蘭笑了說,不過,聽到程千帆喜歡她做的菜,也是心中歡喜。


    她和修肱燊膝下無子,隻有一個女兒現在在國外,難免想念孩子,故而對程千帆這個懂事的晚輩非常喜愛。


    “先生,您迴來了,千帆少爺來了。”吳媽接過修肱燊的公文包,幫著將禮帽和外套掛好、文明棍歸於一側。


    “老師。”程千帆起身,恭敬的問好。


    “下班的時候有點事耽擱了。”修肱燊接過妻子遞過來的熱毛巾,擦拭了臉頰,扭過頭衝著程千帆沒好氣說,“到我書房來一下。”


    程千帆趕緊跟上,看著師母使了個有事情吱一聲就會來救援的眼色,孩子氣拍拍胸膛,意思是沒事。


    “哼!”修肱燊沒有迴頭,哼了一聲。


    程千帆嘿嘿一笑,趕緊跟上去。


    ……


    兩個人來到書房,程千帆輕輕掩上門。


    “膽子不小!哼!”修肱燊看了畢恭畢敬站好的程千帆好幾眼,開口說道。


    “老師——”


    修肱燊揮揮手打斷了程千帆的話,“你今天太莽撞了。”


    “老師,你是不知道,那個老莫一直針對我,我也是忍無可忍。”程千帆熟練的使用著咖啡機,隨口說道。


    “為何不同我講?”修肱燊生氣說,“你同我講,我可以打招唿,在巡捕房這一畝三分地,老師自不能看你被欺負。”


    “那多沒麵子。”程千帆扭過頭去。


    “麵子,我叫你要麵子。”修肱燊氣急,給了程千帆一個腦瓜崩。


    “儂腦子瓦特了,麵子有那麽重要嗎?我修肱燊的學生、子侄被人欺負,我竟然不知道,我才沒麵子呢!”


    程千帆麵露古怪之情,“老師,是我考慮不周,沒照顧你的麵子。”


    “儂個杠頭,氣死我了,我是那個意思嗎?”


    程千帆嘿嘿笑。


    ……


    “儂小晨光就門檻精。”修肱燊沒好氣說,“說吧,為什麽選擇在這個時候動手?”


    “老師,你怎麽知道的?”程千帆露出驚訝和小心思被看穿的表情。


    “哼。”


    “老師你不是提過麽,說金巡長是個老滑頭。”程千帆不敢再嬉皮笑臉,認真說道,“我就尋摸著,逼他表態。”


    “這是你自己琢磨的?”修肱燊盯著程千帆看了一會,才緩緩說道。


    “是。”程千帆點點頭,又露出不好意思的表情,“隻是,我後來思量,還是有些莽撞了。”


    “哪裏莽撞了?”


    “我應該先和老師講一聲的。”程千帆說話的時候看了修肱燊一眼,怕他發火。


    “哼,還有呢?”修肱燊哼了一聲,麵色稍緩。


    “還有就是考慮不全麵,光想著自己的謀算了,動手之後,才意識到自己不冷靜,思慮欠妥,沒有考慮到覃總巡對這件事的反應。”程千帆撓撓頭,不好意思的說道。


    “所以你才弄了個莫守禮因公負傷的說辭?”修肱燊冷笑說。


    “什麽都瞞不過老師您。”程千帆豎起大拇指,訕笑說。


    “哼。”修肱燊冷哼一聲,“還算你小子有點急智。”


    ……


    “可是這猶如掩耳盜鈴,瞞不過覃總巡。”程千帆撓撓頭,不好意思的說道,“我想要幫忙,卻反而給老師添麻煩了。”


    “現在倒是靈醒。”修肱燊敲了敲桌麵,哼了一聲,“你小子,以後做事情再三思量,你那點小聰明,差得遠了。”


    “是,老師教訓的是。”程千帆鬆了口氣,露出喜悅的表情,知道自己此番魯莽行事算是‘過關’了。


    旋即又擔心問,“那覃總巡那邊?”


    “莫守禮表現英勇,因公負傷。”修肱燊敲了敲桌麵,緩緩地說,“你不是說了麽。”


    看到程千帆露出不解的神情,修肱燊嗬嗬笑,點撥說,“你的那副說辭,覃德泰不會接受,隻會覺得被愚弄,我約了覃德泰明天喝茶,你也來,向覃總巡長匯報一下今天的抓捕工作。”


    程千帆思量片刻,恍然大悟,同樣的話,同樣的事情,人不同,結果自然不一樣。


    他編造的那個托詞,於他口中,狗屁不是。


    但是,到了修肱燊的嘴巴裏就不一樣了,修肱燊的麵子,覃德泰得給。


    至於說程千帆自身,以程千帆的身份,自然還不夠資格向覃德泰匯報工作。


    他出現在那裏,就是順帶著的,是一個姿態的表示:


    以子侄輩的身份向老輩道歉。


    覃德泰得了麵子,屆時一句小輩玩鬧,這件事就過去了。


    這也是向外界傳達一個信息,修肱燊和覃德泰的關係一切如常,好的緊,沒有受到小字輩這件狗屁倒灶玩鬧事的影響。


    “謝謝老師,讓您為費心了。”程千帆感激的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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