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對比爾說,人就像是生活在一片無邊無際的膠質裏,想要掙脫著爬出來,卻被困得更深。相反,倘若想要沉浸得更深,卻很快會幾近窒息,不得不想法掙紮出來喘一口氣。這膠質就是由無數人組成的,人與人相互糾纏,彼此需要又彼此痛苦,至死方休。

    比爾的看法剛好相反。

    他說,這個世界是個瓶子倉庫,每個人都生活在各自的瓶子裏。他們聽不見別人的聲音,因此免不了害怕。他們也不能被別人聽見,因而免不了孤單。但是他們自己不知道。

    他們隔著瓶子交談,以為聽見了別人的聲音,其實隻是聽見自己的迴聲。他們凝視對方,看見的是自己的影子疊化在別人穿過玻璃的變形身影上。即使是最親密的關係,人們依然隔著冰涼的瓶子擁抱,他們感覺到的是自己傳遞到玻璃上的溫度,所以他們常常感到冷。一個人愛另一個人,愛的是自己的體驗,恨另一個人,恨的也不過是自己的感受而已。

    沒有人能夠了解另一個瓶子裏的人,了解另一個瓶子裏的生活。而貌似複雜難解、千頭萬緒的生活,其實隻是自己在瓶子裏的表演,一出獨角戲。

    我忽然捏緊比爾的手臂,掐得他叫了一聲。我低唿道:“原來孟雨的藥是有效的!”

    “你是指那種吃下去以後,就可以從此不需要別人的邪門玩意兒?”

    “是呀。按你的說法,人都生活在自己的瓶子裏,那麽人豈不是和那些服藥變異以後的老鼠是一樣的?所以這種藥才對老鼠有效,對人不生效,因為人本來就是這樣的呀!”我覺得自己的邏輯能力真是越來越強了。

    我聽到比爾的喉嚨深處發出了一串含混的音節,估計他又在指摘我這個“胡思亂想小姐”,卻已經懶得跟我說,所以哼哼兩聲以示不滿。

    七月七日深夜十一點四十五分,我挽著比爾在深夜的思南路上散步,繞著瑞安醫院漫長的院牆外圍。細雨時來時歇,空氣中彌漫著丁香的芬芳。比爾撐著一把透明的傘,路燈下梧桐的影子在傘麵逶迤而過,籠住滿耳雨點的絮語。

    比爾討厭醫院,討厭到連醫院的大門都不願進。他這個破毛病害得我每天夜半從病房逃出來,跟著他在這裏櫛風沐雨,像兩個瘋子一樣。

    這個局麵其實是我抗議的結果。我抗議他不來醫院看我,坐在樓梯上等有什麽用?住院兩星期呢,就算把樓梯坐壞了,也得等十四天才能見著。於是折中下來,他每天下班以後

    到住院部的後門口等我,我們在圍牆外頭見麵。散步,說話。有時候他帶我去吃消夜,打浦橋有新旺。有時候我拉著他去逛田子坊,買小玩意兒,滿弄堂花花綠綠的小店把他煩得夠戧。

    我卻越來越喜歡這段時間,跟他在一起,走在白天的時光之外,暫時不用去想自己在帕羅藥業的前途,不用想隨時會來取我性命的兇手,甚至不會去煩惱即將晉升為“敗犬女”的可怕處境,事實上我好像已經暫時忘記了孤獨這迴事。我們兩個就好像手挽手走出了這個世界。

    約會結束,我會堅持要他送我迴病房,一般都是淩晨兩點左右,也有超過三點的時候。我要他親手幫我蓋上毯子。他會吻我的額頭,道晚安,躡手躡腳地離去。為此他不知給值班護士買過多少支可愛多。

    “哎呀,你們總算迴來了!”穿著粉紅製服的小個子護士碎步跑過來,在走廊裏迎住我,小聲叨叨,拉著我往護士辦公室去。

    我還以為她這麽著急等著冰激淩,她把我拉進辦公室,我才看見,徐晨坐在裏麵,戴著花鏡,椅子靠牆,攥著一份報紙。

    原來徐晨的處理意見已經定下來,今天是來醫院收拾東西的,為了避開同事,他有意等到夜深才悄然來到門診大樓,坐電梯上十七層,穿過空蕩蕩的走廊,打開主任辦公室的門。燈光蒼白,他要走了,仿佛這房間裏的所有東西都失去了生命,看上去東歪西倒,像一片廢墟。他習慣地在辦公室前坐下來,看見桌上有一張字條,用筆筒細心地壓住了。

    “六病區,三號病房,三一四床位,有病人找徐主任。六月三十日留。”

    護士長的筆跡,依然撇是撇,捺是捺。徐晨想,等事情過去了,這幢樓裏的所有人他都不打算再見了,除了護士長,他得請她吃個飯。

    徐晨整理好東西,把箱子撂在門診大樓的警衛室,就來了病房。恰好我出去見比爾,他等了頗長的時間,一直坐在這裏看報紙,看見我,他滿麵笑容地站起來。

    “徐主任,你還好吧?”我迎上前去,一半羞愧,一半驚喜。

    徐晨的腳步更快,笑容穿過我,伸出右手,轉眼已經緊緊握住了我身後比爾的手。

    “李、嘉、文!小家夥,你什麽時候迴醫院來的?迴來怎麽也不跟我說一聲?”他右手拉著比爾,左手在他身上推推搡搡,一副已經認識了幾百年的樣子,“怎麽樣,現在還跟嵐嵐在耗著呢?我說你們打算一輩子做仇人啊?”

    比爾賠著笑,

    滿臉尷尬,像是不幸被流彈穿胸而過。

    徐晨兀自歡喜地轉過臉來看我,剛要張嘴對我說什麽,猛地恍然大悟:“噢,小周,原來李主任在跟你……哈哈,小周你眼光好!李嘉文當年可是瑞安醫院的大才子啊,心理科最年輕的副主任!”徐晨使勁地想給我們錦上添花,唯恐自己不能發揮餘熱似的。

    我不知道“李主任”是誰,我也不認識“李嘉文”,我的男朋友就是一個拿梳子和剪刀的,還嗜好上個論壇什麽的,網名“鴕鳥哥”,店裏的人叫他“比爾”。

    眼前的場麵讓我覺得極其詭異,一瞬間,我的腦海中閃過了無數韓劇的橋段,難道我遭遇了現實版的“失憶男友”,我是否還得慶幸與他熱淚相認的不是一個美女,隻是一個糟老頭?可是,聽徐晨的意思,他跟盧天嵐好像還有點糾葛,這又是怎麽迴事,他怎麽從來沒跟我說起過?

    呆立半晌,我憤懣地瞪著比爾。

    比爾此刻仿佛已經中彈瀕死,失血過多,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了。

    已經是七月八日淩晨兩點十四分,送走徐晨,我拷問比爾。

    這個時間的病房容不得死纏爛打和長篇大論。比爾坦白,他確實曾經在瑞安醫院工作,心理科副主任醫師,可是他後來討厭這個工作了,辭職,改行。至於盧天嵐,他十二年前就認識了她,談過五年戀愛,後來吵架分手,反正現在就算在大廈裏遇見,彼此也不說話。所有的情況就是這樣,其實很簡單。

    盧天嵐,我的大老板兼偶像,我無意中成了她的前男友的現任女友,我不知道我該覺得慶幸,還是嫉妒。其實我是情不自禁地感到了自卑,我把自己的五官、頭發、身材、穿著、談吐、氣質、品位,跟盧天嵐再次一一對照了一遍。我想,難怪比爾連真名也沒跟我提起過,跟我這樣乖僻幼稚、不修邊幅的,他壓根就沒打算認真戀愛吧。我又忍不住揣測,十二年前的盧天嵐是什麽樣子的呢?說不定還沒修煉成現在的模樣,跟我一樣傻乎乎的。沒準比爾就喜歡“蘿莉”類型的呢?

    淩晨三點三十二分,我還是沒有睡著,看時間,手機上的數字晃著我的眼睛。我合上手機,打算繼續努力合眼,手機猛地振動起來,屏幕不停地閃動,把黑夜攪動得如同一鍋沸水。

    “周遊,快起來!”是王小山的聲音,沙啞,急促,“到我這兒來!兇手抓到了!”

    二

    就在我接到王小山電話的四十八分鍾前,七月八日淩晨兩點四十

    四分,比爾離開六病區,下電梯,穿過院子,由後門走出醫院,沿著思南路冒雨而行。

    夜路上,間或有亮著空車燈的出租車開過,到他身邊減慢車速,之後不甘不願地加油門離開。他兩手插在口袋裏,腳步躑躅,快走到肇嘉浜路的時候,他忽然加快腳步,在路口揮手攔下一輛出租車,西向直行,到天平路右拐,穿過一個三岔路口,停在華行大廈的門前。

    旋轉門已經上鎖,他從邊門進去,拐到魅影發廊的玻璃門前,掏出鑰匙,蹲下身,沿著大理石地麵摸索到鑰匙孔。門開了,他熟練地穿過成排的鏡子和發廊椅,在黑暗中腳步飛快,竟沒有撞上任何東西。貯藏室裏一陣響,搬動什麽的聲音,少頃,他提著一副金屬折疊梯走出來,梯子在幽暗的大堂裏閃閃發亮。

    他穿過大堂,搭乘右側的客梯,消失在兩扇合攏的金屬門後麵。底層電梯門口上方的樓層顯示燈在跳動著,五、六、七……十七、十八,停在十九層。

    跟上他最快的方法是乘坐左側的客梯。

    此時的十九樓被光影的遊戲分成了兩個世界。前台和門庭的背後,朝北的一半,完全沉沒在黑暗中,而朝南的一半,被明暗相間的花紋布滿,呈放射狀,由南及北,沿著走廊逐步放大,最後被門庭的影子完全截斷。這是夜光透過南側觀光梯的柵欄門照進來,在半個樓麵的投影。

    從左側的客梯出來,就是踏入了花紋斑斕的這半個世界。一時間,不要說分辨出人影,就連哪裏是走廊,哪裏是牆都分不清了。在這種情況下,梯子比人顯眼多了,因為它金屬材質的淩厲反光,不鏽鋼的兩片支架已經打開,靠在牆角。比爾正站在梯子的頂端,擺弄著走廊一側頂端安裝的監視器。他用隨身的刀子割開監視器後側的一塊膠布,取下了一個東西。

    是一麵小鏡子。

    六角形的環形走廊裏共有四個監視器,分別安裝在東南、東北、西南、西北四個角落裏。有人在西南、西北兩個監視器的後麵各安了一麵小鏡子。本來如果觀光梯在十九層經過,隻有樓麵南側的人可以看見牆上的“花雨”,獲知判斷電梯的到達與離開。樓麵整個朝北的一半則被門庭遮擋,完全看不見什麽。

    但是,隻要有這兩麵角度巧妙的小鏡子,南側牆麵上光影的變化就會被反射到門庭的背麵,盡管是一個十公分見方的光斑,那已經足夠了。

    所以兇手就不再局限於當時在十九樓上班的員工,如果有人從貨梯上來,站在安全門後麵,透過

    門中間的窄條玻璃窗,就可以看見門庭背麵的光斑,知道被害人登上觀光梯的確切時間,再沿安全梯去到樓頂的電梯控製室。

    比爾是在銷毀證據的時候被他當場抓獲的,王小山這麽說。

    “不可能!”我在原地轉來轉去,揮舞著手臂。

    比爾坐在分局辦公室的一角,神色分外平靜地看著我。

    我對王小山嚷嚷著:“他為什麽要殺人?他跟蘇亞有什麽關係,跟孟玉珍有什麽關係,跟新藥實驗又能有什麽關係?他隻是一個剪頭發的而已……”我強烈的手勢並不能加強我說話的力度。事實上,說到這裏,我已經感到自己的語氣越來越虛弱。李嘉文,李主任,盧天嵐的前男友。今天之前,我了解他多少,現在我又知道多少。

    王小山搖頭說:“你還不知道他是什麽人吧?”他遞給我一遝資料,比爾黑白複印件的照片赫然在第一頁的左上角。

    李嘉文,身高一米七九,七十八公斤。一九七三年六月二十九日出生。上海第二醫科大學醫學心理學碩士,中德高級心理治療師培訓項目學員,中國心理衛生協會理事。一九九七年參加工作,二〇〇二年升任瑞安醫院心理科副主任,在二〇〇三年,事業最風生水起的上升期,忽然辭職。我究竟了解他多少,曾經最年輕有為的學界代表,轉眼變身成為一家小發廊的發型總監,太荒唐了。

    據王小山搜集的資料,李嘉文的猝然引退,跟他學術觀點強烈的傾向性有關。

    當時學界有一派專家認為,心理治療應該秉承經典精神分析的原則,他們對新興的所謂簡易療法和流派持保留態度,更加反對藥物治療,尤其是醫生和病人之間基本上毫無溝通的藥物治療。

    稱他們“古典派”算是一種禮貌的說法了。事實上,學界的大多數專家都在背後譏笑他們是“古董派”。中國的心理治療似乎一開頭,就不是備“古典”的條件。專家門診一個上午三十個號,有的還不止這些,醫院的盈收與醫生的獎金以這個為考核標準。各個醫藥公司都有一批自己熟識的主任、副主任直至普通醫師,處方上開出越多的藥,醫生個人的藥扣就拿得越多。這種狀況下,為什麽還需要耐心聽病人訴說什麽痛苦,費心去解決他們內心的問題呢,開藥,既能體現醫生的權威性,又能最有說服力地遣走病人。

    也有一些專家會盡可能地對病人做一些心理治療,僅限於認識療法、行為療法這樣簡易快速的手段。如果每次治療耗時過長,每個病人的治療周

    期過久,不但醫生沒法生存,恐怕病人都會投訴見效太差太慢。據說體現了這個世界發展步伐的“效率”就是這樣要求的。

    “古典派”並不如名字聽上去那麽溫文爾雅,這一派人對現實狀況提出了許多激進的批判意見,稱當前心理學界的方法是“反心理治療”的。

    他們指出,經典精神分析,就像醫生循路走進病人心靈的房屋,在裏麵做客,喝茶、聊天,幫病人收拾房間,通過一段時間的勘察,找到造成房子傾斜的那部分地基,然後和病人一起想辦法修繕。地基的問題解決之後,再適當調整房子裏的物品擺放、通風和采光,就是一棟讓病人覺得寧和舒適的房子了。這將是一個非常需要耐心和意誌力的過程,像弗洛伊德治療伯爵夫人前後花了二十幾年。

    實際上,治愈病人的不是找到朽壞地基的一刹那,而是用心而漫長的過程。修繕好這棟房子的也不是醫生,而是病人自己,醫生隻是一個陪伴者,他必須有專業素質,必須敏銳、溫柔、堅忍,但是他唯一需要付出的是真實的關注和無條件的關懷。也可以這麽說,房子之所以變得寧和,其實並不是誰做了什麽。這種可以長久在病人生命中延續下去的寧和,憑借的不過是醫生在房子裏坐著,坐了很多年,留下了溫度。

    “古典派”把認知療法和行為療法稱作“把馴獸的方法用於人類”。確實,多數現代療法,都是用諸如重複刺激、建立類似條件反射的思維關聯、通過訓練形成熟練反應等方式,將病人的思維模式和行為模式用一個符合社會規範的模板壓製成型,從而達到“有效率”的治療。

    比“馴獸”更糟糕的,就是開處方,用一種或幾種抗抑鬱藥對付成千上萬的病人,病人的處境“簡直連實驗室的老鼠都不如”。醫生的行為有如“隨手向門外撒一把滅鼠靈,聽任有的老鼠中毒倒下,有的掙紮數日康複,有的毫無反應”。

    從這些主要觀點就可以看出,當初“古典派”立場鮮明,言辭犀利,與整個學界呈劍拔弩張的態勢。“古典派”人數並不多,但都是業內的精英,李嘉文是其中最年輕的一員。一開始他並不是其中的主要人物,他的資曆還完全夠不上。後來,高調一時的“古典派”很快瓦解,這也是可預知的結局。

    派別的核心人物動機不純,他們本來就是為了博取業內的關注度,目的達成,醫藥公司招安的大筆賄賂也收到,他們當然就悄然退出了。另一些跟隨的人頂不住外部的壓力,同行的譏諷和醫院的警告,更重要的是,他們在自己的工作

    中也沒法堅持“古典”的做法,大環境不允許,生存不允許。做不到,哪還有底氣去說?

    到最後,“古典派”隻剩下了李嘉文和另外兩個專家,李嘉文倒成了這個派別最激進,也是最堅定的一個。就像潮水退下去,露出了河岸上的石頭,事到如今,大家才看見,這個年輕的副主任是真的把“古典派”的觀點當作自己的理想來看待,懷抱著改變整個心理治療現狀的願望,一個太宏偉、太天真、太不切實際的願望。但是誰能拿走一個年輕人的理想呢,這就好像勸說一隻飛鳥放棄它的翅膀,那麽它將不知道該如何停留在天空中了。

    李嘉文和盧天嵐的愛情開始於一九九八年,盧天嵐到帕羅藥業工作的第一年,她應聘了銷售部的銷售員,自信滿滿地獨自來到瑞安醫院心理科推銷藥品,遇見了李嘉文。

    盧天嵐當年踏進心理科的辦公室,其實是一個錯誤,因為帕羅藥業最早代理的一種抗抑鬱藥,在瑞安醫院心理科早有使用,她錯跑了別人的轄區。但是二〇〇二年五月,她再次來到心理科,則是為了她事業中至關重要的一個業績。當時,她剛剛被委任為銷售部經理,成績待考。這時候,公司恰好新近取得了四種美國藥品的中國區代理,給銷售部的壓力非常重,其中一種就是國外銷售狀況非常好的抗抑鬱藥“賽洛夫”。

    盧天嵐打算親自把“賽洛夫”送進瑞安醫院心理科,男朋友是這裏的副主任,就算他不出麵,別人也是會給足麵子的,這筆業績在盧天嵐的概念中已經是裝在口袋裏了。沒想到,別人都給開了綠燈,唯獨李嘉文亮紅燈,他利用副主任的職位出麵反對使用這種藥。

    非但如此,他還勸說盧天嵐放棄目前的工作,他認為醫藥公司的商業行為是不道德的,把一個小藥瓶裏的白色片劑的魔力誇耀得無所不能,讓病人覺得服用抗抑鬱藥是理所當然的治療方式,因此誘發了惡性循環。醫生選擇了推卸責任的方式——開處方,病人把所有本來需要從他人那裏獲得的關注寄托在一個瓶子裏。困境不得出路的結果是,醫藥公司持續不斷地賣掉越來越多的藥。

    盧天嵐聽了這話就更不高興了。她對李嘉文說,全世界的醫藥公司又不是我一個人開的,難道我放棄了辛苦得來的職位,這個世界上就沒有人賣藥了嗎?

    李嘉文說,一個人沒法讓全世界聽從你,但是至少可以決定自己做什麽。

    盧天嵐迴答道,你說得對。你可以決定自己做什麽,但是你不可以決定我做什麽!我是你的女朋友,並不

    等於我受你的大腦支配。

    盧天嵐也對李嘉文說了她的觀點。她認為,如今抗抑鬱藥已經成為像感冒藥一樣普及的藥品,這說明了人們開始懂得關注自己內心世界的不適,心理學知識已經越來越普及,這是社會進步的標誌。她的事業,把更好更新的藥推介到醫院,正是為了讓病人有更多的選擇。讓病人能夠輕鬆自主地緩解自己的內心痛苦,這有什麽不好的呢?

    從經典精神分析,到眾多現代簡快療法的出現,更多更好的新藥被研製出來,投入市場,這本身就是社會發展的必然。說人類的物質生活更豐富也好,說人類的內心更痛苦也好,總之這一事實不可能逆轉。如果一個人不能接受他生活在這個時代的事實,懷著完全不切實際的想法,這不僅是幼稚的,而且是危險的。他將失去生存的能力。

    她,盧天嵐,不希望她的男朋友是這樣的一個人。一個男人可以沒有學識,但是不能沒有適應社會的能力。

    李嘉文和盧天嵐的觀點之爭持續了大半年。雙方都使出了渾身解數,一開始各自充滿了說服對方的信心,時間久了就變得急躁,到後來就演變成了一場曠日持久的爭吵。爭論和爭吵的差別是,後者的重點不再是說服,而是打擊對方。兩個人在一起就像仇人一樣,彼此滿懷憤怒,本來以為對方是最親密的人,會站在自己一邊,他們的憤怒就是由此而生的。

    在這大半年裏,盧天嵐一力推廣的“賽洛夫”業績卓著,唯獨在瑞安醫院始終擱淺,這是除精神衛生中心以外,抑鬱症病人流量最大的一個點,如果拿不下來,就是盧天嵐這個銷售部經理最大的失職。

    業內傳說,當時麵臨這樣的狀況,盧天嵐不得不下狠手,憑借帕羅藥業的實力,買通瑞安醫院的領導和學界權威,設法逼走李嘉文。二〇〇三年四月初,李嘉文辭職的一周之後,“賽洛夫”立刻成為瑞安醫院心理科的處方上出現頻率最高的抗抑鬱藥。然而這樣一來,李嘉文的職業前途就算是全毀了。

    盧天嵐當年曾經說:“真正愛我的人,就算我殺了人,他都應該毫不猶豫地站在我這一邊,更不用說我們隻是在工作上觀點有分歧而已。他明明是我男朋友,還故意反對我,這是對我最大的羞辱。我要是跟他繼續過下去,我顏麵何存?”

    李嘉文辭職以後,兩個人就分手了。或者說,真的從此由戀人變成了仇人。

    本來大家以為,李嘉文會接受哪家民營醫院的聘任。可是二〇〇五年,李嘉文居然出現在魅影發廊,

    變成了一個使剪刀的發型師。沒有人知道他為什麽要選擇這樣的工作,發廊在華行大廈底層,和帕羅藥業是同一幢辦公樓,所以又有人猜測,他是打算伺機找盧天嵐報仇。

    更何況,他不僅是一個發型師。二〇〇三年以後,他依然活躍在各大心理學專業論壇上,宣揚他“古典派”的理想,到處發布“反對用藥品代替心理治療”的激烈觀點。他依舊在專業刊物上發表文章,水準不輸當前的權威,看得出,他沒有停止過研讀國外的最新資料。他更添了一項職業,給報紙寫專欄,通過這個途徑直接向大眾散播他的理念。

    業內的人漸漸明白,他不再做醫生,是出於對這個行業的失望。然而這不代表他會放棄自己的努力,正如他當年所說的,“一個人沒法讓全世界聽從你,但是至少可以決定自己做什麽”。

    也許他做了更多人們遠遠想不到的努力,在暗處。

    從二〇〇二年開始,帕羅藥業快速膨脹,到二〇〇三年,已經通過代理銷售積累了雄厚的實力,開始考慮介入研發領域。到了二〇〇五年,帕羅藥業已經成為醫藥行業市值最高的民營企業之一,並且初步形成了以研發、生產、銷售和代理於一體的格局。尤其是同年,帕羅藥業挖來了複旦大學青年學者孟雨,在張江高科技園區成立了帕羅生物醫學研究有限公司,首個立項的課題就是一種據說“具有顛覆意義”的抗抑鬱藥“愛得康”。

    帕羅藥業宣布這個新聞是在十月,事實上,這個消息九月就在業內傳開了。

    李嘉文是為“愛得康”而來的,在華行大廈底樓,每天拿著梳子和剪刀,透過落地玻璃幕牆默默地觀察和等待。他甚至可以隨時從邊門繞到安全通道,乘貨梯來到任何一個樓層,屬於帕羅藥業的四樓、五樓、六樓、七樓和十九樓,站在安全門後麵,觀察和聆聽這裏發生的一切。

    如果他站在十九樓的安全通道裏,連著吸煙區,跟盧天嵐的辦公室一九一三僅一牆之隔,就能聽得到裏麵的說話聲。如果需要,他還可以通過後門直接走進她的辦公室。安全通道也與總裁辦公室一九一一和會議室一九一二相連。他在那裏無聲無息地站了整整五年,每天兩小時或三小時,就在離我三十米之遙的地方。

    “每個懷抱理想的人,都是一個潛在的恐怖分子。”王小山說,這是他身為警察的經驗之談。李嘉文必須阻止“愛得康”,這種還沒研製成功就到處宣傳,誇誇其談的藥品。其一旦投入市場,就會被貪婪的商人和醫生賣給數不勝數的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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