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黑巷裏走出,像是從一場惡夢中走出,她汗水涔涔,筋疲力盡,恐懼感尚未消失,腿還在微抖著。她在巷口站了許久,才適應了眼前的光亮。她嗅嗅空氣,覺得再沒有了惡心的氣味。倒夾著濃烈的誘人的菜香與酒香。轉身一看,巷子轉角處原來有一酒家,裏麵熱氣騰騰,人頭攢動。店門上掛著一塊牌子。“想得開酒家”幾個大字筆飽墨酣,赫然入目。她覺得這店名很有意思,而門兩旁的對聯更使她為之一驚:

    天不管地不管酒管

    衰也罷興也罷喝罷

    字是草書的,龍飛鳳舞,飄逸灑脫。她想一定出自某位碰壁碰得頭破血流之後又看破紅塵的文人的手筆,字是寫在木板上的,有的地方墨汁已經脫落,恐怕是1949年以前的了。酒店很古老了,奇怪的是生意似乎還很紅火。這時曉霞突然感到饑餓,產生了“喝罷”的衝動。她沒有多想,就信步進店裏去。

    店子空間很大,許多人都在埋頭吃喝,但似乎又缺乏某種氣氛。曉霞選擇靠牆壁的地方坐了。酒店夥計還是很快發現了,走上前來說:“小姐,要點什麽。”她說:“先來一杯茶,再來一碗麵條,可以嗎?”夥計說:“行。馬上就到。”

    喝了茶,正在吃麵條時,隻見一群漢子說說笑笑走將進來,他們個個西裝革履,油光滿麵,夾著黑色的公文包,有的還邊走邊打手機。曉霞一眼就認出那位打手機的是上次在學校裏開會的付書記。她想上前打個招唿,但覺得他不認識自己,不必去討沒趣,就依然隻顧自己吃喝。這時酒店老板走了出來,說:“付書記,好嗬!”付書記說:“鄒老板,把菜單拿來,讓我點菜。”鄒老板麵有難色,說:“付書記,你們鎮政府還欠了我們店裏3萬多元錢,我找書記鎮長討了數十次,都說沒錢,都說鎮裏已債台高築。付書記,現在酒店稅收得重,且年年加稅,一間這麽大的店,各種稅費加起來,得繳兩萬多元。我們請廚師,請幫工,付的工資也不少,而這幾年由於大家的錢少了,生意也清淡多了,很難維持下去呢。你們那些錢什麽時候還我們呀!老實說,我現在有點怕你們了,不給你們吃喝,你們是領導,又是老熟人,老交情,不賒賬丟不開麵子,給了,我有點擔心,那幾萬元是不是丟在水裏了……付書記,能不能給現錢?”付書記聽了哈哈大笑,笑過之後很幽默地說:“老板,你們酒店的名字叫‘想得開’是不是?你叫顧客想得開,怎麽就你自己想不開?老板,這年頭就是要想得開!知道嗎?要想得開。想得開,才能開開心心。想不開,愁就來了,對麽?”鄒老板說:“我有許多事想得開,你罵我,我想得開;你打我,我想得開。隻是有三件事我想不開。別人要我的血汗錢我想不開,別人要睡我的老婆我想不開,別人要我的小命老漢想不開。”付書記又哈哈大笑,笑得前俯後仰:“鄒老板,放心吧,我們絕對不會吃你的血汗錢囉。我們欠的賬,又不是我老付欠的,是鎮政府欠的。還會賴你的賬麽?還賬隻是時間的早遲問題。趙書記走了,洪鎮長沒走;洪鎮長走了,我老付還沒走,我們都走了,鎮政府不會走!你怕什麽嘛你!”

    鄒老板想:你們鎮政府已欠了幾百萬,每年都在增多,會還我麽?我不怕麽?

    見鄒老板還是一副想不開的樣子,付書記說:“鄒老板呀,實話對你說,我們來你店吃喝,是抬舉你!是看得起你!你又不是不曉得,這鎮上的酒家少說也有二三十家,那些店子請我去我還懶得去!鄒老板,你的臉麵不小啊!”

    站在付書記身邊的一條漢子說:“老板,別猶豫了,拿酒來,拿菜來!酒要好酒,菜要好菜!你也該想想,你是在誰的領導之下嗬!”

    付書記忙阻止道:“話不能這麽說。鄒老板,如你不信我們也就算了。告訴你吧,這一段我們正地搞計劃生育和處理違法建房,要罰一筆款的,下次來,凡是我老付簽字的款一筆報銷,怎麽樣?快去!拿好酒好菜來!”

    鄒老板不情願地去了裏間,不久還是拿酒端菜上了席。

    曉霞想:付書記在學校和酒店的麵孔很不一樣呢。她吃了麵條,心情也轉好了,正想離席租車返校,卻見江濤老師搖搖晃晃進了店,還未落座,就唿一聲:“老板,酒仙來也。”鄒老板見了江老師,就打趣道:“酒仙江,溫一碗酒,來一碟茴香豆對不對?”江濤一口否認:“不不,來一壺二鍋頭,煮一碗三鮮麵。”鄒老板極快地將一瓶二鍋頭遞到酒仙江手裏,說:“三鮮麵馬上就到,慢點喝,可別說酒話呀!”酒仙江點點頭,咬掉瓶蓋,就咕咕地喝了一氣。他咂咂嘴,讚歎道:“這酒比景陽崗酒家的酒還有氣力,我操!”說完,他一眼瞥見了鄰桌的付書記,瞥見了那滿桌的酒菜,不知為什麽,一股無名火就畢剝剝地燃燒起來。未等三鮮麵上席,酒就喝得差不多了,他高聲說:“兄弟們,大家喝酒辛苦了,我向各位此致敬禮。同誌們也許缺了下酒菜,我吟一首詩來給你們下酒助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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