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冷秋晨告訴淩小小,桑榆就在離絕塵居隔巷之遙的茗翠樓的時候,她的眼神很複雜。她的眼中有許多光芒在閃爍,忽明忽暗,如同煙火,絢麗之後終歸於沉寂。

    “姑娘現在就要動身?”冷秋晨看著她熟練地換上男裝,拿起千秋索,纏於雙腕,渾身散發著六年來他從未見過的肅殺之氣,心底竟是有些畏懼。

    難道這才是孤絕峰的聖女淩小小嗎?這股渾厚而又淩厲的內力,怕是讓稍有武功的人都不敢隨意靠近。她這是想告誡他不要尾隨而去吧?

    “阿晨,這絕塵居以後是要還給它原來的主人還是你想接手,你自己決定。保重!”說完,她不給他任何迴答的機會,便一個閃身消失在夜色中。

    六年來,冷秋晨一直很盡職地在她身邊,扮演著一個忠實守衛兼管事的角色。然而她很清楚,他不是一個簡單的人物,但不管他是基於什麽目的來到她身邊,她是感激他的。畢竟六年之前,她隻是一個頂著孤絕峰的光環卻絲毫不懂江湖險惡的小姑娘,若不是他的照顧和打點,她不認為自己能這麽順暢在這白沙鎮待上六年。

    在飛越過一個個屋簷之後,淩小小的腳步終於在一處雕梁畫棟,人聲鼎沸的層樓前停下。

    茗翠樓是一些文人雅士品茗賞曲下棋的地方,很少有女人進去,但也不是沒有。

    其實,這裏有很多多才多藝又貌美如花的女子。茗翠樓以極高的工錢和賞銀,留住這些女子,讓她們在裏麵賣藝,而白芷便是正是茗翠樓的當紅名伶。

    當淩小小第一次見過白芷之後,就有一種預感,她預感桑榆,那個殺了師傅,又負了她的男人一定會在這裏出現。

    她的猜測沒有出錯,今日便是白芷每月出坊獻藝之日。茗翠樓的大廳之中已是人山人海,有不少慕名而來的男子在底下引頸探項,企圖一睹佳人風采。而在這麽多人之中,卻有一抹青色身影隻是靜靜地坐在那裏,靜靜地喝著茶。那股遺世獨立的味道,仿佛全世界都與他無關。

    他還是有那種本事,總讓她在人群中,一眼就能發現他。而他,卻總是先看到另一個女人,然後才帶著淺笑,喚她一聲“師妹”。

    想著想著,淩小小輕笑出聲。

    為什麽她竟還記得這些事呢?她以為她早就忘了,在他逼著她交出那一張紙,決絕離開以後……

    而她的那聲輕笑卻引得那青衣男子身軀一震,抬起頭向她望來。四目相對,兩人皆是一愣,隨後桑榆竟隻是對她澀然一笑,便又低頭飲茶。

    他……竟然沒有認出她來……

    失落,悲哀,惱怒,憤慨,所有的情緒都向她湧來,讓她的身體有些顫抖。

    就在這時候,茗翠樓每夜的演出開始了。桑榆抬頭,看向身穿彩衣,從天而降的白芷,眼中有些驚詫還有些讚賞,但又繼而攫眉,似乎是想到了什麽。

    低頭,他搖頭輕歎:“不對不對……她不喜歡穿得那麽鮮豔……”

    “你不覺得她和董俞長得如出一轍嗎?”

    一道清冷的聲音從他頭頂傳來,卻見識方才站著離自己三丈之外的那個年輕公子,桑榆揚起笑容。

    “公子也認識俞兒嗎?”

    俞兒?已經從董姑娘變成俞兒了嗎?

    “何止認得。董小姐當年的風采可是曆曆在目,讓在下刻骨銘心得很。”

    不知為何,桑榆從她口中聽出了一股濃厚的諷刺,但她嘴邊的笑意又讓他覺得不像。

    “公子此話何意?”

    見他不惱不怒,又淡定從容,淩小小忽覺氣悶:“桑榆,你是在裝哪門子傻?”

    聞言,桑榆倏地起身,拉住她的手腕,問得有些急切:“你認識我?”

    被他拉得有些疼,淩小小咬住下唇,卻不肯吭聲。

    “不開心就說出來,不要咬唇。”說完,桑榆盯著自己伸到半途已經要碰觸到她唇瓣的手,像是見到怪物一樣。

    而淩小小也被他的這句話徹底激怒:“桑榆,裝瘋賣傻就讓你這麽開心?”她狠狠甩開他的手,“今夜子時,鎮外黃土坡,我等你。”

    ……

    一直以來,她都以淩小小的名義在這白沙鎮裏逗留徘徊,若不是有冷秋晨幫忙掩著,她是孤絕峰聖女的消息恐怕早已成了公開的秘密。但她不肯隱姓埋名,也不肯易容,隻因他說過這裏是他的故鄉,她相信總有一天他會迴來,然後他會聽說她,去找她。

    但如今看來,白芷才是他出現在白沙鎮的原因,而他想找的人,是董俞。

    孤身站在黃土坡上,這裏很空曠,很蕭瑟。強勁的風帶動她的長袖啪啪作響,也吹散了她束發的緞帶,如絲般的長發在風中糾纏,白與黑,強烈的色彩對比,卻在這子時的夜裏呈現出一種莫名的妖嬈。

    桑榆到達黃土坡的時候,就是她站在一塊高石,像是要乘風歸去的景象。莫名地,他胸口一緊,直覺想要留住她,但他才邁出一步衣袖卻被人拉住。

    “子玨!!”

    桑榆轉身,有些歉然:“俞兒,你等一下。我去會一會那位公子就迴來。”

    董俞緊緊盯著他,手中的力道沒有絲毫鬆懈。她不知道他是真沒看出來還是假沒看出來,那哪裏是一位公子,那分明就是一個女人。

    “你不是說她認識我嗎?那我們一起過去吧……”

    桑榆皺眉,直覺地想開口拒絕,卻在見到她眼底的那抹小心翼翼時深歎一口氣,妥協。

    六年前,是他害得她失去了唯一可以依靠的親人。竭力不違背她的意願,這是他……欠她的。

    拉起董俞的手,剛想抬步,卻有一股強風襲來,轉眼之間,那個原在高石之上的人已經飄然落在他們眼前。

    月光下,淩小小的臉皎潔透明,如同降世的謫仙。在見到她的那一刹那,董俞渾身僵硬,而桑榆則是看著她一臉怔忡。

    “真巧,董小姐也來了……”

    輕輕一歎,卻讓董俞覺得頸上一涼,在轉瞬之間,淩小小手中的千秋索已經纏上了她纖細的脖子。

    “這位姑娘,無冤無仇你這是幹什麽?”甩去心中的異樣感受,桑榆飛速抓住她牽著千秋索的手,力道之重,像是要毀了她的手腕。

    嗬……無冤無仇?若是無冤無仇,她怎會傷了這樣一個如花似玉的女子。奈何,這個叫董俞的女人,縱然如何花容月貌,心腸,卻比蛇蠍還毒。

    淩小小像是沒有感受到腕上傳來的如同火燒般的疼痛,隻是看著董俞的臉,奮力將千秋索一點點收緊,很滿意地看到她的頸上漸漸出現一道紅痕。

    桑榆眼見著董俞臉色愈加慘白,心下一急,便朝淩小小打出一掌。本以為,以她方才接近他們的功夫,這一掌她該是能很輕鬆地躲開才是,而她卻連一絲閃躲的動作都沒有,硬生生地挨上那一掌。雪白的身軀被高高地拋起又重重地落下,淩小小卻不覺疼痛。

    師傅說,人啊,挨過痛以後就不會那麽害怕疼痛了,因為會麻木。

    她想,她也許就是麻木了吧。緩緩地從地上爬起身來,有些好笑地看著一臉憂心地看著自己的桑榆,她想笑,剛張開嘴,卻止不住地猛咳了起來。

    一絲又一絲的猩紅從她的指縫間落下,染上了她雪白的長袍,在月光下顯得觸目驚心。桑榆想向前扶住她,卻被她躲開。

    “你們的男女之愛,還真……長久。”她吐出一口汙血,眼帶譏諷。

    六年前就知道的答案,到今日她卻還不想相信。她啊,總是學不來做一個聰明女人。

    “我……”桑榆上前,想說些什麽,卻又不知道自己該說些什麽,到了最後竟是語塞。

    他想說,董俞隻是他的師妹,是親人,他們之間並沒有什麽男女之愛。但想起董俞的眼神中一次比一次明顯的愛慕之意,想起縱然淩小小身上帶了多麽濃厚的熟悉感,他們不過是首次見麵的陌生人,他便不再說話。

    “嗬……”看著他的欲言又止,她忽然笑得開心。

    她一直以為,師傅說的話總是對的。但此刻,她發現,有個地方,師傅說錯了。

    師傅說,時間會使美好沉澱,讓仇恨變淡。但其實,隨著時間的流逝,她反而把那些仇恨記得越來越清楚了。

    比如那個下著細雨的夜晚,她倒在竹屋裏,一點點感受著一個生命的逝去。那種無能為力的悲涼,那種萬念俱灰的殘念,至今還讓她感覺身處寒窖。

    她恨,她恨他,為什麽能走得那麽決絕,隻要他有迴過一次頭,他便能發現蜷縮在地上的她。

    她恨,她恨董俞,為什麽她都已經放手了,她還要對她的孩子下毒手?!她可知道,它已經是她唯一的依靠,而到最後,她卻連它是男是女都不知道。

    所以,她等,等著桑榆出現,不是她對他舊情難忘,隻是有些帳掛在她心中太久,她必須來算一算。

    “你說無冤無仇?”倏地直起身子,淩小小手中的千秋索在空中跑出一道好看的弧度,“錯了。你應該說無情無愛,而冤仇,哼,卻比你想的還要多。”

    看到他眼中的難以置信,淩小小冷嗤一聲:“那些冤仇啊,我惦記了很久。比如,殺子之仇,再比如,弑父之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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