注定這個隊免除了金汁澆頭的災難,點完最後一個將士的名,隊正抱怨著上頭屁事兒真多的嘮叨中收起了本子,而其餘將士亦是疲倦的四散開來,該巡邏巡邏,該休息休息。


    唯有剛剛那個拉著宋璟來點名的內勤兵小子探頭探腦驚愕的尋找著,剛剛那個好心的小老哥怎麽不見了蹤影?


    鬧出了一番風波後,和親使團可算度過了個平安的夜晚,再沒出任何的差錯,次日一大早大軍就全被叫了起來,收拾好篝火與行李,再把大車趕成兩列,日上三竿,方才遲遲的又一次朝向恆羅斯城發起了遠征。


    馬蹄子重重踩踏在鬆軟的沙漠上,一處原本是帳篷的地方不斷向下塌陷著,不一會居然被震出了個小坑,好一會,等人走的差不多了,坑忽然又像活過來了那樣,猛地向上冒出一叢沙土來,露出了宋璟憋的通紅的方正大臉。


    扶著流沙簌簌往下直掉落的坑壁,蜷曲了一夜的宋璟艱難的好不容易才爬了上來,頂著濃鬱的烈日,沒等他喘息兩下呢,坑內忽然又是很恐怖的猛地伸出一隻手來。


    “嘿,兄弟,搭把手!”


    迴過身把手握上去,宋璟咬著牙的嘿呦吼聲中,又是從坑底拽出來了個頗為年輕俊郎的小夥子,也是一套禁軍製式盔甲,大了一號的頭盔下,一張很是帥氣的臉頰給人一種獨特的陽光感。


    此時,這小子也是臉色憋的通紅,出了坑,真如同到了天堂一般大口大口喘息著沙漠裏灼熱的空氣,一麵還悲催的指著宋璟叫嚷道:“不是我說你,兄弟,你真該減肥了,擠死本王了!”


    這下宋璟就鬱悶,老子明明已經瘦了,好不好!


    這兒已經距離沙漠邊緣很近了,不到半天的時間,洶湧奔騰在中亞廣闊內陸大草原的錫爾河已經展露了它的雄姿,黃色的沙丘還有低矮的植物在這裏退卻,取而代之的是棕色土地上一望無際的綠色植物,無比的生機盎然。


    從這裏渡了河,不遠處就是由粟特人建設的城鎮。


    吐蕃人雖然悍然入侵河中都護府,可是難得這一次入侵,吐蕃人居然沒有表現出一丁點遊牧民族的劫掠性,而是在恆羅斯城設了坎兒,向過往的商旅收取過路費。


    雖然原本大唐,大閩兩家吃的絲綢之路如今變成了三家吃,利潤減少了些,好這條流淌著金子的商路沒斷,七月間,曹國人的邊貿大鎮上,依舊到處可以看到各族南來北往的大商戶往來不停的吆喝著沒完。


    大約兩個月前,吐蕃人突然襲擊占據的河中都護府治所恆羅斯城,卻是克製的把戰線保持在恆羅斯附近沒有進一步侵略,如今鎮子上還掛著大閩與曹國的共同旗幟,往來巡邏的也是曹國與河中都護府的騎兵,鎮中心還有一家頗為大的酒館,酒館的名字卻讓許多來自長安的大客商無語。


    西秦六樓!


    人家長安西秦樓,如今誰都知道是當今王皇後的產業,出自閩王之手,有著整個長安最好的酒,最動人的舞女,最令人陶醉的歌聲,這一個小小外族村夫開的鄉下酒館,也好意思和西秦樓比肩?


    不過這年頭可沒有商標保護法,況且天高皇帝遠,王皇後也不可能跑到曹國來狀告店主一個村夫侵權,憑著這麽個名字惹人罵,這西秦六樓居然慢慢擠垮了鎮上其他的小酒館,成了全鎮唯一的一家酒店。


    十來個年輕的粟特姑娘穿著豔麗的絲綢衣裳,隨著輕快的樂舞跳著最正宗最原版的胡旋舞,往來的大商戶們亦是大聲豪氣交流著路上的見聞,以及咒罵著吐蕃狗的無恥,坐地扒皮雲雲,靠近窗口大桌子上,也是擺了一大桌子本地特色的菜肴,捧著酒杯,昨晚上才剛剛認識的難友小夥子很是自來熟的推著酒杯一盞一盞的勸著酒,平日裏豪爽的宋璟這時候卻變成了個悶葫蘆,一杯接著一杯的喝著悶酒。


    “哈哈哈,相逢就是緣分啊!能在地洞裏與兄弟你相識,也算是咱們兄弟兩個有緣,來,喝這一大杯!”


    半天宋璟沒太搭理他,自己卻越說越高興,換了身絲綢衣服看上去頗為貴氣那小子又是笑嗬嗬的舉起酒杯推了過去,卻冷不防看似喝的半醉的宋璟猛地身子一偏,咣啷一聲,寒冰四射的橫刀擱在了那年輕小子的脖子上。


    還晃著酒杯的那小子一愣,突如其來的一下子卻仿佛砸了馬蜂窩一般,舞樂戛然而止,周圍四五桌居然是同時掀了桌子,剛剛還談天說地的破落商人刹那間變成了兇狠武士,鋼弩,橫刀亦是殺機凜然的指向宋璟。


    “狗賊,放開我家主人!”


    另一個眼角帶了些許北方遊牧民族血統特征,裹著黑皮裘顯得頗為俊朗的年輕人滿是怒氣揮刀指著宋璟腦袋,大有一言不合就把他腦袋來個大開瓢的趨勢。


    “長孫兄,你們退下!”


    這時候,被宋璟比著的那年輕小子也終於迴過神來,很是威嚴的朝向一行暴起的屬下比了比手,然後方才苦笑著用指甲彈了彈冰冷的鋼刀。


    “兄台,好歹昨晚咱們這麽有緣,這樣恐怕不是待客之道吧?”


    十多個護衛緊張的注視下,宋璟橫刀居然漂亮的挽了個刀花收迴鞘中坐迴了椅子上,卻依舊是冷著臉警惕的盯著那小子。


    “你果然不同一般人,你是誰?”


    昨晚這小子居然拉著自己躲進了一座行軍帳篷下挖好的木板搭成沙洞中,輕鬆挨過了一夜檢查,不過這看似簡單的偽裝,實際上卻有著諸多的困難,首先,必須要知道和親使團在哪裏紮營,其次,在使團內必須有內應,地位還不能太低,不然的話禁軍的帳篷怎麽可能方方正正就覆蓋在那個隱藏好的洞中,為這小子進出提供掩護?


    沉默著跟著這小子走了一路,觀察了許久,宋璟果然把他的暗手都逼了出來,一切對使團,對李晨曦有企圖的人,宋璟全都無比的警惕與敵視。


    似乎有些哭笑不得,那個年輕小子很是鬱悶的擺了擺手。


    “是了!是小弟的不對,我還沒自我介紹呢!”


    “在下李手倉,隴西李氏人,很沒出息是個響馬,這些都是我兄弟!而且我們隻求財,跟兄弟你不發生瓜葛吧?”


    簡簡單單一句話,就解了宋璟一切疑惑,隴西李氏,那是皇族近親,在禁軍中有兩個親戚再正常不過了,而且響馬盜這個職業也解釋了他人多勢眾的原因。


    響馬在河中可不罕見,圍繞著絲綢之路這條金路,各種灰色勢力應運而生,甚至有的大響馬團夥公然占據著整個鎮子,向過往客商過地收錢,儼然一方官府。


    河中太複雜了,昭武九姓十多個國家,還有遊牧的閃人部落,匈人部落,河中都護府沒有能力,也不可能把法律執行到每一個角落,所以隻要這些響馬盜承認大閩的權威,不去觸碰官府的商隊與巡邏隊,河中都護府也懶得找多如牛毛的響馬麻煩。


    聽著響馬盜自我介紹,再看著幾桌子十來個兇漢又是收刀坐了迴去,一群過路行商居然習以為常該吃吃,該吹吹,音樂聲再一次蕩漾起來,十來個粟特小妞亦是搖曳著火辣的身軀繼續跳著取悅男人的舞蹈。


    若有若無,幾個大膽的舞女還火辣辣的對著這些響馬拋著媚眼。


    隻不過宋璟依舊是一副沉悶模樣,而且對李手倉似乎還多了點鄙夷。


    一個唐人不思為國效力已經夠丟人了,堂堂隴西李氏,居然還做著強盜,的確如他所說,也夠沒出息的。


    眼看宋璟鄙夷的目光,長孫兄又是惱火的把手放在了刀柄上,不過李手倉卻又推著他的手把他推了迴去,甚至還帶了點昂揚又是為宋璟斟了一杯酒推了過去,感慨的讚許道:“這位大哥好豪氣,和親使團中,居然張狂的揚言要帶和親公主離去,可比我們這些搶些銀錢的盜匪瀟灑的多。”


    “不過大哥你想過沒有?一旦搶走了和親公主,大閩與吐蕃的聯盟必然不能繼續持續下去,倒是後十餘萬吐蕃蠻夷滾滾而下,大哥你如何麵對天下蒼生?”


    沒想到前一秒還令自己看不起的響馬子,下一秒卻又問出如此有深度的問題,宋璟還真的愣了一下,旋即他卻是憤慨的冷哼道:“天下興亡,當用大丈夫的熱血去鑄就,怎麽能用弱女子的眼淚來換取?如若吐蕃人南下,救出晨曦後,我自然不會吝惜此身,投身於軍旅之中,用滿腔熱血阻擋吐蕃蠻夷南下。”


    “我大閩絕不向任何土蠻和親低頭!”


    “好豪氣!這才是我大閩男兒!”


    一番話似乎說到了李手倉心坎裏一樣,再一次大笑的舉起酒杯昂頭灌下,就連一旁的長孫兄冰涼涼的臉頰,對宋璟似乎都有了一抹好感模樣,聽著這小子的讚揚,宋璟對他的惡感也減弱了幾分,終於給麵子的端起酒杯晃了下。


    一杯飲盡後,迴味了片刻,李手倉卻忽然醒過神一樣,又是趕緊把頭湊到了前麵來,盯著宋璟驚疑的問著:“對了,這位大哥,你一口一個晨曦,甘願冒著粉身碎骨的危險救她,你與晨曦郡主究竟是什麽關係啊?”


    “她……”


    說到這兒時候,宋璟忽然猶豫了一下,腦海中,上一次離別時候李晨曦女裝的絕美翩翩似乎又一次浮現在腦海,沉默了片刻,宋璟終於深沉的點了點頭。


    “她是我的愛人!”


    噗嗤……對麵桌李手倉手下響馬,一個長著山羊胡子的家夥愣是把酒噴了出去,長孫兄帥氣的臉頰上,一雙帶著些許異族風味的狹長眼睛瞪的溜圓,至於宋璟對麵的李手倉,那張年輕的臉上,亦是滿是古怪,古怪而曖昧的打量著宋璟,那相女婿一般的眼神,盯得宋璟直發毛。


    片刻之後,囂張而古怪的笑聲又是在桌子上響起。


    “哈哈,有緣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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