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見多目怪微微挺直了身子靠坐在椅背上,俯視著敖聽心伸手道:“平身。”


    短短的兩個字,那聲音沙啞,卻又充滿著力道。


    “謝多目丞相!”敖聽心緩緩抬頭,起身,微微仰起頭直麵多目怪,帶著微笑。


    此時此刻,所有的妖怪,都在靜靜地看著這位女子。


    提著裙擺,暖暖也跟著起身,小聲問道:“六個妖王也全部不在?”


    敖聽心維持著淡淡的笑,有意無意地掃了另一邊靜靜佇立的青羽一眼。見青羽麵色淡然,小聲答道。“獼猴王、禺狨王在。”


    “在為什麽不出來?”


    “別問。”敖聽心微笑著答道。


    ……


    此時此刻,距離妖都百裏開外的地方,一片竹林,由大量妖兵戍守的庭院中,一個一身白衣,長發披肩,麵容俊俏的男子正奮力揮毫。


    長發飛揚,眉宇之中掩不住的英氣,暗紅色的雙眸,目光所過之處,靈韻滋長。


    一橫、一勾、一收一放之間,墨汁在他的筆下就如同有了生命一般在潔白的紙麵上流淌。


    揮舞之間,長袖在風中妖嬈地舒展。


    ……


    “龍宮與我妖國所貿之物,量有大小,價有高低,在冊者,七百六十三類,下分一萬九千六百一十四種。所涉萬千,可謂牽一發而動全身。”


    “互通有無,本是各取所需,互惠互利之事。然……”


    聽到“然”字的時候,由始至終一直低垂著目光的敖聽心微微抬眼,望向了高高在上的多目怪。


    微微頓了頓,那站在多目怪身旁的蚱蜢文吏握著手中的絹布,接著高聲喊道:“我妖國出產的月晶礦石光成本就要十二銀爪,龍宮所售月晶礦石,卻隻需九銀爪。售價之低,已至我族南部多所礦場入不敷出,無以為繼。為我妖國黎民之福祉,現大丞相多目,奉妖皇之命,將原本二銀爪的賦稅提升至十一銀爪。同時,責令龍宮於即日起,將月晶礦之售價提升至十八銀爪。”


    此話一出,敖聽心倒是麵色淡然,那在場的許多妖族長老卻都不淡定了。


    ……


    筆鋒終於頓住了。


    那畫卷上留下的,是一個女人的背影。


    提起筆,竹林中的男子微微仰起頭,凝視身前的另一幅畫,若有所思。


    這兩幅畫,竟是如出一轍。


    “龍四公主來了。”一個粗獷的聲音從身後傳來。


    就像被忽然抽離了氣勁一般,眉目之中的淩厲緩緩地消失了,轉而換上的,是一絲溫婉。


    深深吸了口氣,男子輕聲答道:“來了,又如何?”


    不得不說,這是一副好嗓子。那聲音聽上去富有磁性,卻又有一種唱腔的感覺,一字一頓,皆是字正腔圓,從容有度。


    “我覺得,多目老怪會乘機給我們使絆子。本想著今天去看看他準備怎麽唱這場戲的,結果,你倒好,讓我別去。”


    “使絆子,那是意料中的事情。”微微眯眼,他用翹著蘭花指的手輕輕將筆放置到筆山上,緩緩轉過身去,笑容滿麵地望向了站在身後的魁梧戰將,輕聲道:“不過,就算他要使絆子,怕也得先過各族長老那一關。”


    這是妖族六大妖王之一的獼猴王,而站在他身後的滿臉黃毛的戰將,則是今天缺席朝會的另一位妖王——禺狨王。


    ……


    “陛下聖明,此事若定,對萬千妖眾,那都是不得了的好事呀!”首先站出來說話的,是蠍子長老。


    “如此一來,既可保礦工生計,又可增加財政收入。確實利國利民!”緊接著站出來的是蜥蜴長老。


    這一唱一和之間,許多長老紛紛附和了起來。


    敖聽心隻是靜靜地聽著,一言不發。


    那另一些長老們卻臉都綠了。


    “提升至十八銀爪?那我們就得十二銀爪買自產的月晶礦咯?”


    “十二銀爪?你想得美!龍宮賣十八,怕是自產的最少也要十七咯。”


    “自產的月晶礦才多少,夠得上消耗的數嗎?月晶礦本來就不是我們盛產的礦種!提升到十八銀爪,那就是真要十八銀爪買了!”


    “那這是什麽意思?”


    很快,一部分長老開始起哄了。


    “開什麽玩笑?直接漲一倍?”


    “我反對!這種決議不能通過!”


    “反對!”


    “我也反對!”


    蠍子長老插了句嘴道:“漲價不是挺好的嘛?再說了,漲了又不是給別人,都在稅裏。到頭來還是自家的。”


    “睜眼說瞎話!”熊長老一下站了起來,怒斥道:“挖礦的要過日子的,我們做兵器的就不用過了?”


    敖聽心用餘光有意無意地掃了一眼坐席上吵成一團的長老一眼。


    “他們怎麽啦?”暖暖小聲問。


    敖聽心低聲答道:“兵器,是妖國最重要的產出之一,而月晶礦是製作兵器的重要輔料。一旦月晶礦漲價,意味著所有產出的兵器成本都要跟著提高。靠製作兵器鎧甲為生的種族妖國多的是。月晶礦要漲價,自然許多人不樂意了。”


    “重要材料,那不是該壓價嘛?哪有人逼著別人把東西抬價賣給自己的呀?”


    敖聽心沒有迴答,隻是靜靜地站著,聽著,由著那些個長老爭論不休。


    那多目怪,則是輕輕捋著長須,也不製止,一言不發。


    “肅靜!肅靜——!”蚱蜢文吏有些按捺不足了,高聲叱喝道:“這是陛下的命令,不是問你們同不同意!”


    “陛下的命令?天知道是陛下命令還是你多目怪的命令!”黑熊長老將手中握著的炭筆重重一摔,扭頭就走。


    見狀,坐在他身旁的幾個長老也一個個站了起來。有摔筆的,有摔竹簡的,一個個都不約而同地離席走出了萬妖殿。


    不一會,已經有二十幾名妖族長老離席了。那在場的,還有三百八十多位長老。


    不過,不離席,並不代表就是接受了這個命令。


    敖聽心微微低垂著目光,不發一言,就仿佛正在爭論的事情跟自己毫無關係一般。


    鹿長老站了起來,拱手道:“多目丞相,茲事體大,既然是陛下的意思,那麽老朽懇請麵見陛下,當麵呈情。若陛下執意,那我等定然遵循陛下旨意。”


    此話一出,整個大殿都頓時安靜了下來,片刻之後,反應過來的反對派長老們紛紛附和了起來。


    “對,請多目丞相準許我等麵見陛下。若陛下堅持,我等定無二話。”


    “附議!”


    “附議!”


    “附議!”


    身高隻有兩寸的蜻蜓長老撲騰著翅膀飛了起來,用尖利的聲音喊道:“陛下正在閉關修行,不便見客!”


    “不便見客?”聞言,鹿長老臉色一冷,道:“既然陛下不便見客,那多目丞相又是如何拿到陛下旨意的?還是說,陛下隻有多目丞相能見?”


    “您這話就不對了。”鷹長老起身笑道:“以鹿長老的意思,難道是說多目丞相假傳聖旨嗎?”


    此話一出,在場眾妖一片嘩然。


    下一刻,隻見那鷹長老一個轉身,對著多目怪拱手道:“為免此事傳出去,汙了丞相的清名,在下懇請丞相準許我等麵見陛下!”


    說罷,那雙充滿著殺戮之氣的鷹眼便朝著多目怪望了過去。


    這是……唱的雙簧呀。


    一瞬間,就連多目怪的眼角也微微抽動了兩下。


    這是不是代表著,他不同意這些長老麵見妖皇帝俊,就是坐實了假傳聖旨的罪名呢?


    此時此刻,萬妖殿中的氣氛已經變得極為詭異,就連第一次到訪的萬聖公主暖暖也看出了端倪。


    妖有六族,分獸、羽、蟲、鱗、木、靈。


    所謂獸族,說白了就是走獸所化妖怪,熊、鹿、虎、牛、羊皆在其中;


    羽族,指的則是飛禽,所有身覆羽毛的,皆在此類;


    蟲族,顧名思義,指的是昆蟲。那大丞相蜈蚣精多目怪便是其一;


    鱗族,則是身覆鱗者,蛇、蜥蜴,都在其列;


    木族,是指草木化形;


    至於最後的靈族,則是由沒有生命的物體化形而成的,例如石頭、水火、甚至白骨。


    除開人數極少的木靈兩族,妖族實際上是獸、羽、蟲、鱗四族。


    方才所有支持多目怪的,都是蟲鱗兩族,而所有反對的,都是獸羽兩族。


    這迎麵而來就是妖國的內鬥,還真是不把龍宮當外人呀……


    ……


    “月晶礦?”禺狨王擺了擺手,一臉的怒意。


    前來送信的妖兵乖乖地退出了門外。


    “月晶礦石漲價了?”端坐一旁,雙手交叉放在膝間的獼猴王輕聲問道。


    “想漲,而且是一口氣漲一倍。通過征稅的方式漲價,到頭來,全落他口袋裏。陛下不管事,國庫還不就是他多目怪的私庫嗎?兵器漲價,這一手,明顯是為了削弱我們,想勒住我們的咽喉!”說著,禺狨王隨手將竹簡丟到了獼猴王身前的桌案上。


    稍稍緩了口氣,禺狨王這才接著說道:“好在,長老們都不傻。這麽大的事情,可不是區區一句‘是陛下的旨意’就可以敷衍過去的。”


    “可也奈何不了他。”端起茶盞,獼猴王輕輕吹了吹,道:“長老們沒兵權,朝堂上的吵鬧,到頭來,還不就是一道聖旨的事情?拿聖旨說事兒,不就是沒準備跟長老們討論嘛?”


    “那多目怪真敢強壓?”


    “你覺得他不敢嗎?”獼猴王用眼角輕輕掃了禺狨王一眼,抿了口茶,道:“這世間,怕是沒有他多目怪不敢做的事了吧。不過,就算我們都去了,還能當麵抗旨不成?除非,闖宮。”


    稍稍遲疑了片刻,禺狨王低聲問道:“帝俊,真不在宮中嗎?”


    獼猴王微笑著抬眼,道:“不在。”


    “確定?”


    ……


    “咣”的一聲巨響,多目怪一掌重重拍在桌案上。


    頓時,整個大殿都安靜了。


    瞪圓了的眼睛從坐席上緩緩掃過,多目怪咬著牙,用沙啞的聲音說道:“老朽侍奉陛下,憑的是一份忠心,對陛下的忠心,對妖族的忠心。不需要什麽清名。陛下在閉關之中,不便叨擾。若是有人膽敢質疑月晶石礦一事,便是忤逆聖旨,該當,萬蟻噬心之刑!”


    那聲音在萬妖殿中緩緩迴蕩著,每一個字,多目怪都是咬著牙說出來的。


    在場的獸、羽二族長老頓時都倒吸了口涼氣。咬著牙怒視著多目怪,卻又不敢有更多的動作。


    很顯然,他們低估了這位文臣之首——妖族大丞相的意誌。一萬年了,從來沒人能阻止他想做的任何事,包括帝俊,也不行。


    整個大殿寂靜無聲。


    許久,一位獸族長老離席了。緊接著第二個,第三個,第四個,到最後演變成大批量的離席,就連羽族也加入了其中。


    多目怪微微側過臉去不看他們,就好像什麽都沒發生一樣。


    很快,大殿之中隻剩下相當於原來一半的妖族長老。


    所有的,都沉默著,如同死寂。


    微微躬身,敖聽心朗聲道:“多目丞相,茲事體大,聽心一個人做不了主,需得返迴龍宮稟報父王之後,再行迴複。”


    話音落,整個大殿又恢複了先前死一般的沉寂。


    許久,多目怪輕聲道:“要報你父王,派個人去便可。你就留在妖都住些時日吧。”


    ……


    “確定。”


    “有多確定?”


    “非常確定。”


    禺狨王冷哼一聲,笑道:“就憑你一句‘非常確定’,就想讓我帶兵闖宮嗎?”


    這一說,獼猴王頓時蹙起眉頭,瞧著禺狨王緩緩地笑了:“你來看看,這兩幅畫有什麽不同。”


    “畫?”禺狨王納悶地往前走了兩步,瞥了那畫作兩眼,道:“一模一樣。”


    “確定?”


    “額……”被這麽一問,禺狨王明顯地有些懵了,又是多看了兩眼,道:“好像有……有那麽一點差別。”


    “差別在哪?”獼猴王又是追問道。


    禺狨王有些惱了,甩手道:“我在跟你談帝俊,你跟我說畫作甚?就這麽一幅破畫,還能翻了天不成?”


    話音未落,隻聽獼猴王淡淡道:“這一幅,是帝俊親手所畫。”


    “啊?”


    “畫如其人。我臨帝俊的畫,已有數百年了。為的就是知道帝俊究竟在想什麽。現如今,也就剩下這一幅臨的不是那麽好了。不過,你說得對,闖宮可不是光憑‘非常確定’四個字就可以做的事。若是帝俊不在宮中,你固然可以治多目怪一個假傳聖旨的罪,就地處決。可若帝俊在宮中,那你可就是造反了,是死罪。”


    說著,獼猴王起身,一步步走到窗前,猛地將窗打開。


    一瞬間,清風夾帶著竹葉飛入房中,如同瞬間湧入的滿園春色。


    紛飛的落葉間,獼猴王悠悠道:“過幾天,我替你請一個人,讓他去替你,試一試。”


    聞言,禺狨王雙目緩緩眯成了一條縫,咬了咬牙道:“行!”


    ……


    敖聽心離開萬妖殿的時候,已是黃昏時分。


    不過,這樣的時間劃分方式,在妖都,特別是在妖都的地下部分,並沒有什麽意義。


    按著多目怪的指示,青羽很快在妖都的地下城邦之中為敖聽心布置了一處單獨的住處。


    說是住所,卻不是房子,而是妖都地下空間內一座半嵌入地底,隻有一麵開口的府邸。


    十幾個房間,一個小庭院,別具妖國特色的裝飾,以及……一幫說不清是守衛,還是看管的妖兵。


    瞧著那外麵時不時瞥過幾眼來的妖兵們,暖暖不禁都有些忐忑了。


    “別擔心,妹妹。”青羽輕聲安撫道:“大丞相隻是不想你們來迴奔波罷了。畢竟,等有了結果,還是需得你們上殿呈送文書的。你也是第一次來妖都,剛好趁著這幾天四處走走,不是挺好的嗎?”


    話是這麽說,不過暖暖一點都笑不起來。


    迴頭望去,敖聽心倒是一幅淡定自若的樣子,隻坐在院子裏的石椅上品著茗,全然風輕雲淡。


    待到青羽走後,暖暖才低聲問道:“聽心姐,發生什麽事了,我們是被當成人質了嗎?”


    敖聽心淡淡歎了口氣道:“是……又或不是。”


    “究竟是不是呀,外麵那些……明顯就是來盯著我們的。”


    低頭抿了口茶,敖聽心輕聲道:“一個月前,三界便有傳聞,妖皇帝俊壽元將盡,早已不在墨宇皇城之中。所謂的聖旨,乃是丞相多目怪矯作。今日一見,妖王缺席,妖族的長老們造次,怕是都信了。妖都之中,已成劍拔弩張之勢。多目丞相是想借我龍族的手,削弱各妖王的軍勢。”


    “今日朝堂之上,獸、羽兩族長老皆是反對丞相的主力。若是我們從了,便得罪半個妖國,得罪六大妖王。生意就沒法做了,弄不好,我龍族更是要有血光之災。可你注意到沒有,蟲、鱗兩族都是支持多目丞相的。如果不從,我們便會得罪另外半個妖國,得罪整個妖國的文官體係。除非妖王能將多目怪扳倒,否則,生意同樣沒法做。”


    “那怎麽辦,我們還在這裏關著呢?”


    “斡旋吧,想辦法爭取時間。很快,妖都將有一場大風暴,在局勢明朗,塵埃落定之前,我們誰都得先捧著。”深深吸了口氣,敖聽心淡淡笑了笑,接著說道:“多目丞相大概也知道我們有此一著吧。想利用我們逼迫龍族盡快就範,畢竟他時間也不多了。不過……也還好,好在,是我們兩個,而不是父王。”


    說著,敖聽心側過臉去望著暖暖,輕聲道:“身為龍族的公主,一定要泰山崩於前而麵不改色,不能讓人看出我們的破綻。必要的時候,為了全族,也要有犧牲自己的覺悟。”


    這一番話放下來,暖暖半天都沒緩過神來。望著敖聽心那堅定不移的目光,好一會,才低聲答道:“暖暖,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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