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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心氣再是不順,馮紫英也知道不能和一個有些情緒化的女子較勁兒,而且他也能理解此時元春內心的彷徨無助,甚至是絕望,也許對方純粹就是情之所至的一種宣泄,才會陡然爆發出來。


    “大姑娘,也許我先前話有些唐突了,但……”馮紫英歎了一口氣,他真不知道該如何開迴應這個問題。


    “談不上什麽唐突不唐突,你說的沒錯,吾先前的確有些天真幼稚了,蘇菱瑤不是善茬兒,無論吾現在如何幫她,到了那個時候,她都隻會從現實出發,而她發現吾再沒有能帶給她幫助或者說利益時,她就會毫不猶豫地把吾一腳蹬開。”


    元春語氣裏充滿了寥落,目光也望向了窗外,“隻是吾不這樣做,又該怎麽呢?賈家現在情況如此,吾想要做些事情,父親去了江西,但是吾也知道情況並不是很好,還有吾日後呢?”


    這個話題就有些沉重了,但卻是難以迴避的。


    “吾以後如何,吾也不知道,吾隻能看到現在,或者有些不切實際的幻想,可紫英,你卻是把吾心裏深處的幻夢給戳破了。”元春淡淡地道。


    馮紫英張口結舌,他沒想到元春居然能這麽快就意識得到先前種種不過是她一廂情願的想法,或者說是幻夢,現在卻幻夢戳破,迴歸現實。


    “美夢破滅,吾也隻能接受現實,隻是這種現實對吾是不是太無奈太殘酷了一些呢?”


    元春也不知道這些話就這麽不知不覺間從嘴裏說了出來,明知道這不合適,但是她就是控製不住,或者不想控製。


    今日的種種讓她這幾年來的各種積鬱、憤懣和無助情緒淤塞到了極致,在馮紫英毫不客氣的言語打擊刺激下,終於爆發了,用這種一種方式不管不顧的宣泄出來,平素隻能隱藏於心中,甚至連抱琴那裏她都不願意提起的話語,也不知道為什麽這會子麵對馮紫英時,她卻再也壓抑不住,一股腦兒傾瀉出來了。


    “吾十三歲進宮當女史,十九歲入宮封妃,後來又晉位賢德妃,在外人,包括在府裏人看來,吾是飛上枝頭的鳳凰,光宗耀祖,賈家也因此可以一人得道雞犬升天,顯赫一時,但實際上呢?紫英你怕是最明白的吧?”


    元春語氣更加寡淡,“府裏都盼著吾能在宮中得寵,福澤賈家,可這卻是一場虛幻的美夢,現實卻是這般殘酷,吾都不願意去想日後吾的日子會變成什麽樣,……”


    “家裏覺得在賈家因此可以光鮮無比,甚至炫耀於外,但吾日後呢?”元春臉上淒冷之色更濃,“興許去景陽宮,也許去乾西三所,那都算是好的了,又或者直接讓我們去守陵,……”


    景陽宮和乾西三所都是大周冷宮所在,被幽禁或者廢置的宮妃往往就往這些地方放,當然大行皇帝的妃子們如果沒有子嗣,也可能安置到這些地方。


    “如果新皇仁慈一些,能讓我們這些人去尼庵道觀出家,陪伴青燈古佛一生,那便是最大的恩惠了,畢竟出家了我們還能和家裏人有聯係,見見麵不是?”


    這一番話說來可謂淒楚悲涼,加上元春麵無表情的淡然,更是讓馮紫英也覺得元春先前的種種似乎也可以理解了,任誰在麵對這種將來恐怕都要不寒而栗,甚至生出冒險一搏的心態也就可以理解了。


    馮紫英話語幾度湧到嘴邊,又收了迴來,雖然他也很同情元春當下的局麵,但是這也是賈家和她自己選擇的,既然要進宮,自然就要有麵對各種可能局麵的思想準備,以為自己入宮就能一躍化龍,那就未免太天真了。


    元春也沒有指望馮紫英能給出什麽錦囊妙計,像自己這種身份已經確定的後妃,命運結局基本已經確定。


    沒有子嗣這個致命缺陷決定了她們最後這一批被皇上封妃的妃子結局都不會好,她們現在唯一希望的就是皇上能夠在有生之年看在她們青春韶華卻會有幾十年孤獨終老的局麵下,給她們和她們背後的家族一些補償罷了。


    對於她們自己,已經沒太大意義,對於她們的娘家家族,給一些賞賜和敕封,也就是最後的滿足了。


    “大姑娘,事在人為,也許局麵不至於那麽糟糕。”看著元春起身準備離開的寂寥背影,馮紫英鬼使神差地從嘴裏冒出這麽一句話。


    元春豐腴的背影微微一顫,卻沒有迴頭:“紫英,你無須用這種語言來安慰吾,吾已經想明白了,不會再有那等不切實際的想法。“


    “不,並不是,……”馮紫英都忍不住想給自己一個嘴巴。


    這嘴怎麽就這麽欠呢,非得要去搭個話,或者裝個逼顯擺一下?


    若是真有辦法,那也罷了,問題是自己純粹就是一時衝動嘴巴裏才冒出來這樣一句話,卻把元春心思給勾了起來,現在卻如何是好?總不能說自己是信口開河,隨意胡謅吧?


    “並不是?”元春終於轉過頭來,目光幽怨中帶著幾分期盼,“那紫英,你告訴吾,吾還有什麽希望?吾我日後還有能有什麽不一樣的路徑可走?”


    馮紫英心中悲歎,這可真的是被憋住了,無法迴答,或者說答案根本就是一些不靠譜的。


    元春的命運早已注定,現在還有逆轉的機會麽?馮紫英不認為自己有這麽大能耐,居然還能改變元春的命運,其他人也就罷了,元春是宮中貴妃,怎麽逆改?李代桃僵都不可能。


    但既然化已經出口,哪怕是維護自己的形象,馮紫英都要掙紮一番,沉吟了一下才慢慢道:“大姑娘,宮中之事,說複雜也複雜,說簡單也簡單,你先前所說自然是常態下的情形,但是當下宮中朝中局麵恐怕並不簡單,也就是說,日後怕是不會像常態一樣,或許這其中還有很多我們都難以預測的變數,甚至我們之前想象的種種,都未必能變成現實,……”


    元春被馮紫英的這番話給說蒙了,她完全不明白馮紫英在說些什麽,但乍一聽似乎裏邊的確蘊藏著許多不為人知曉的內情,隻是卻一下子無法說清楚罷了。


    實際上連馮紫英自己都被自己這番故弄玄虛的話給說得雲裏霧裏,他純粹就是被逼得隻能說這樣一番他自己都聽不明白的話,這樣才能穩住元春的心思,也算是先前那一番話的一個解釋。


    “紫英,你是說宮裏邊的局麵會出現一些不可預測的劇變?”元春開始自行腦補,臉色驟變,“是太上皇?還是壽王?”


    馮紫英眨眨眼,這個話題真沒法接,太上皇,也許吧,這麽大動靜,要說這裏邊和他沒有關係,肯定不可能,哪怕他想置身事外亦無可能。


    至於壽王,馮紫英就不明白了,元春怎麽會突然想到壽王?


    元春之所以想到壽王是因為馮紫英說過,壽王畢竟是長子,一旦有不測而立儲未定時,朝中文臣們肯定更傾向於維護宗法綱常,那麽長子即位就是順理成章的事情,她是擔心馮紫英所說的變數會不會是皇上的身體有變。


    馮紫英人脈深厚,消息靈通,萬一真的打探到一些不為人知的內情呢?


    “一切都有可能,現在說那些還為時過早。”馮紫英隻有繼續故弄玄虛,“不過我要說的是大姑娘不必自暴自棄,萬事皆有可能,保持本心定力,冷眼旁觀即可,若真是有什麽不測之事發生,也好沉著應對。”


    元春聽進去了,難道真是太上皇還有什麽其他想法?可皇上已經繼位十年了,這麽十年裏,尤其是後麵這幾年,太上皇的聲音幾乎消失了,怎麽可能現在又要出來,這未免有些不可思議,但馮紫英這麽說,元春也不敢不信,她對馮紫英現在的話語是如奉綸音。


    又或者是壽王?想到今日午間遇到壽王時,壽王有些陰狠輕狂的舉動,元春又覺得不是說壽王現在不得勢受冷落,夾著尾巴做人麽?


    可今日一看完全不像啊,難道他也是深藏不露,到最後才亮出什麽殺手鐧來?


    馮紫英的一番玄虛言語成功地把元春心思給攪亂了,以至於也衝淡了之前的淒涼悲楚的心境,對馮紫英的信任有上升了一個維度,甚至倚為後盾了。


    “那紫英,你會幫吾,不會讓吾深陷絕境不能自拔,是麽?”元春站定,就這麽隔著幾步,目光沉凝專注地看著馮紫英。


    馮紫英無法迴避,隻能迎著對方的目光點點頭,“大姑娘放心,我既然說了,自然有所仗恃,也定會讓大姑娘有一個美滿的前景。”


    “好,紫英,吾就信你了。”元春心中大喜,雙眸晶彩綻放,顧盼神飛,全無先前的那份黯淡落寞,似乎一切煩擾擔心都被馮紫英這一句承諾一掃而光。


    望著元春漸漸遠去的背影,馮紫英煩悶難言,這可真是好,不知不覺就給自己挖了這麽大一個坑,哪怕是故弄玄虛,現在還能糊弄,但日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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