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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別院中,左光鬥端起茶盅抿了一口。


    此番對北直東部和南部四個府的“大計”考察是由他作為吏部考功司的主事來負責牽頭,另外協助他的則是工科一名右給事中以及一名從刑部抽調來的副主事三人組成了考察小組。


    按照慣例,牽頭考察者和協助者必定南北士人各一,另外一人則隨意。


    斜坐在他對麵的是工科右給事中惠世揚,虎視眈眈地陰著臉看著左光鬥。


    在另一邊則是一臉淡然的刑部副主事方震孺。


    “抑我(惠世揚字)兄,那現在咱們就說一說情況?”左光鬥也有些無奈,麵對這個脾氣有些古怪的家夥,他也是頗為頭疼,他們這一行是從南至北而來的,先從大名府開始,然後是廣平府,再是河間府,最後才是永平府。


    在大名府的時候三個人的考核還算順利,從廣平府開始,矛盾就開始凸顯出來。


    惠世揚這個家夥始終覺得自己在針對北地士人,處處為那些北地出身官員爭辯,先前左光鬥也還是容忍一二,到後來他發現這樣的結果就是對方得寸進尺,這樣繼續下去,考核隻會偏離方向了,這是左光鬥不能容忍的。


    所以在河間府二人便是針鋒相對,大吵了幾迴,左光鬥不再退讓,據理力爭,幾次爭辯,惠世揚都落了下風,而作為排序最後的方震孺則基本上支持了左光鬥的意見,使得惠世揚幾度飲恨,在多名官員的考察意見的認定上落了下風。


    “那就說說吧,遺直(左光鬥字),此番我是不會再退讓的,若是你一味打壓欺淩,我便是迴去自請處分,也不會再簽字。”惠世揚恨恨地咬牙切齒道。


    “抑我兄,何至於此?”左光鬥也不想和對方鬧得怨冤不解,隻是對方太過分,他不可能太過退讓,否則這“大計”豈不成了兒戲?“若是抑我兄真認為兄弟我哪裏做得不妥,盡可迴京之後向都察院檢舉,反正抑我兄不是六科言官麽?”


    左光鬥話語裏也有幾分揶揄之意。


    如果說在現在部院裏邊七部中是江南士人占優,那麽在都察院裏邊就明顯是北地士人站著上風了。


    六科雖然不屬於都察院,但是同屬言官禦史一脈,同氣連枝,六科言官與都察院禦史們交流任職頻繁,許多進士們資曆淺、鬥誌猛、脾氣大時就是先到六科言官曆練,然後經驗成熟之後再轉入都察院體係中晉升,所以這一塊亦是北地士人占著優勢。


    惠世揚輕輕哼了一聲,“遺直,你這話未免誅心了,朝廷例製,輪得到你我來置喙?身為士人當一心奉公,何來區分?”


    沒想到這廝還倒打一耙,左光鬥給氣樂了,搖搖頭。


    再掰扯下去也沒有意義,終歸還是要合作,本來就因為在河間府的爭執不下耽誤了不少時間,左光鬥也不希望在永平府這最後一站再徹底撕破臉耽誤正事,隻不過若是對方過於咄咄逼人,左光鬥的性子也不是好惹的,斷不會無底線退讓。


    “遺直兄,抑我兄,這時日無多,朝中諸公還等著咱們盡早迴去上報呢,咱們這一路本來就拉扯太遠,路途上就又耽誤,若是再這般遷延下去,怕是要拖後腿啊,二位相忍為國,就都忍讓一二吧。”


    方震孺在三人中資曆最淺,大多數時候都是聽二人鬥嘴,但是每當相持不下時,他又不得不表態。


    這一路行來,他覺得其實左光鬥和惠世揚二人其實並沒有太大矛盾衝突,很多時候都是一些旁枝末節上的鬥氣,尤其是惠世揚,有時候過於計較,幾次下來,可能讓左光鬥有些覺得過分,所以才會反擊。


    先前方震孺還打和稀泥,但是到後來眼見得不分出一個勝負來便收不了韁了,隻能硬著頭皮表明態度,自然就讓惠世揚對自己都有些記恨上了。


    聽得方震孺這一插話,惠世揚哼了一聲,左光鬥也不再多言,這才讓一直縮在一旁的兩名吏員把相關的簿冊抱出來,“那就開始吧,抑我兄,孩未,還是從朱誌仁開始吧。”


    大周考察評審慣例,都是自上而下,然後每個人也都是從操行、業績、資曆三個層麵來進行考察評審,而這三方麵中前兩者又需要分為幾塊,類似於現代公務員考核的德能勤績廉幾塊,其中德和廉在第一快,能和績在第二塊,勤則介乎兩者之間。


    對於朱誌仁的考核評定沒有太多的爭議。


    資曆足夠,業績上,前三年中兩年間都表現乏善可陳,但是去年卻是一鳴驚人,雖然大家都知道是怎麽迴事兒,但是作為一府至尊,無論哪方麵的成績都得要歸於他首功,當然風險他也一樣要承擔首責,至於操行上,隻要沒有人檢舉,沒有特別的劣跡,基本上都可以過關。


    對於朱誌仁的考評隻花了不到半個時辰便告一段落,形成了一致意見,簽字畫押。


    接下來的便是同知馮鏗。


    先前在關於馮鏗的考核上三人意見便不太統一,按照左光鬥的意見,馮鏗從翰林院到永平府任職剛滿一年,無論如何都不屬於考核對象,要求直接去掉,但是這遭到了惠世揚的堅決反對。


    惠世揚的態度很明確,雖然此番“大計”明確要求是對年滿三年的官員考評,但是對於才具卓著、功績突出者,亦可予以考評,以備顧問。


    左光鬥卻覺得不可思議,這種破格考評的情形他很清楚,一般說來都是任職時間差上三五個月而又表現優異者才會列入這種破格對待,馮紫英的確表現卓越,但是這才一年,距離吏部的定例差距太遠,絕無可能列入。


    惠世揚這種心思左光鬥也自然清楚,就是希望用馮紫英的人氣來為北地士人增光添彩,但這未免太過了。


    二人在前幾日便爭執了一番,這一次惠世揚卻是堅決不肯退讓,左光鬥也是毫不退縮,最後還是方震孺和了稀泥,提出先行考評,但是最終是否上報,考評小組不主動提交,而是交由吏部來決定。


    左光鬥也是被迫接受了這樣一個有些屈辱性的建議,但是他也知道惠世揚這一次也是橫了心,如果不答應這個條件,隻怕後邊兒的考評這廝鐵定一個字都不會簽了。


    對馮鏗的考評也沒有多少異議,業績這一塊都是實打實的,連左光鬥都不否認,在操行方麵,本地士紳的一些非議也不多,主要集中於樂亭、昌黎兩縣,倒是讓左光鬥很是驚奇。


    據他所知馮鏗在去年裏邊很是一些大動作激怒了永平府本土士紳,在京中都察院那邊也接到了不少彈章,隻不過上邊有大人物都壓了下來,但他也有所耳聞,原本琢磨著這一次來永平府要好好在這上邊做做文章,沒想到反映上來的情況卻遠不及預料。


    手指在簿冊上彈了彈,左光鬥容色有些寡淡地輕輕道:“孩未,這個這位馮同知據說是你們青檀書院的佼佼者,在京中也闖下了小馮修撰的偌大名聲,卻未曾想下了地方也是這般生猛,清軍查戶敗蒙古,開礦建坊興商埠,好一個小馮修撰啊,聽說去年永平府給工部節慎庫的礦稅翻了幾番?卻不知道這裏邊有多少水分?”


    惠世揚頓時大怒,便是方震孺也有些不悅,搶在惠世揚之前道:“遺直兄此言差矣。”


    左光鬥似笑非笑,斜睨方震孺:“哦?”


    “這節慎庫的賬目迴京便可核查,這欺上瞞下之事想必是無人敢作的,隻需要稍微一對賬,那便是人頭落地的大罪。”


    方震孺雖然和馮紫英同為青檀書院同學,但實際上關係一般,而且他與左光鬥都是南直人,而且還都是桐城人,隻不過方震孺年幼時便移家壽州,所以這層鄉黨關係還是十分密切的,這也是惠世揚對朝中安排耿耿於懷的原因。


    對於左光鬥的偏見,方震孺也很不以為然,馮紫英在永平府做的事情有目共睹,單單是一個擊退蒙古人,保了永平府一府平安,便值得大書特書,但左光鬥本來就是雙橋書院出身,對青檀書院這種北地書院出身的北地士子就有偏見。


    “孩未,這個你說的也有道理,但是這兩日裏我們見過的諸位士紳你感覺如何?去年永平府民怨沸騰,士紳競相攻訐馮紫英,但我們此番來座談,結果如何?”左光鬥目光清冷。


    惠世揚壓抑不住了,目光直視:“遺直,你這是何意?”


    “若是昨年都察院所收到的彈章和非議非虛,那此番我們所見到的便是被有些人刻意打壓掩蓋了的!”左光鬥言之鑿鑿:“除此之外,別無解釋!”


    左光鬥的話讓惠世揚和方震孺都一時間沒有說話。


    他們也曾聽聞過此情,但此事後來慢慢淡化,並沒有造成太大影響,具體什麽原因,眾說紛紜,但左光鬥的懷疑的確有其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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