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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馮紫英沉吟半晌。


    尤世祿也不催促。


    從西疆平叛他就知道這位小馮修撰,現在是馮同知了,對軍務策略一樣有著超出他這個年齡的認知,相當厲害。


    “察哈爾人是條狼,狼長大了遲早要吃肉,吃誰的肉?大周,海西女真,內喀爾喀和科爾沁?還是建州女真?”馮紫英悠悠地道:“從現在林丹巴圖爾的動作來看,內喀爾喀也好,科爾沁和海西女真也好,這些肉都太瘦,不值得下口,建州女真稍微肥一些,但這塊肉論肥實程度不及大周,而且還有些硌牙,那大周呢?”


    尤世祿臉色有些難看,馮紫英說的卻是實話。


    “大周或許在林丹巴圖爾眼中就是表麵上有一層硬殼,但內裏卻是柔軟肥美無比的肉,硬殼就是以長城為依托的遼東鎮、薊鎮和宣府鎮軍,隻要撕開這層硬殼,那麽裏邊的肥肉會讓狼吃得滿嘴流油,所以哪怕在撕開硬殼時會受傷,會流血,都是值得的。”


    馮紫英淡淡地道:“我們漢人是以農耕和工商為主的民族,和草原戈壁沙漠上那些成日追逐草、水兒遊弋的遊牧民族不一樣,先天上在機動能力這一塊就不具備優勢,隻能依托固定的防禦體係來保護自己,但是大周麵積太大了,麵對這些狼的爪牙很難全數覆蓋遮掩到,他們的機動能力優勢恰恰在麵對我們能這種靜態的防禦中可以發揮到極致,……”


    “……,所以這種情形下,很難寄希望於他們大發慈悲不進攻我們,換了是我們處在林丹巴圖爾的位置上,看著窮苦潦倒可憐兮兮的族人成日東遊西蕩忍饑挨餓,而越過長城就能擄掠到豐厚的金銀、糧食鹽茶、布匹人口,你能忍得住麽?不能。如果要忍下去的話,那林丹巴圖爾他就坐不穩這個汗位,因為他找不到一條可以讓自己族人填飽肚皮穿暖衣物甚至還能有更多的金銀、絲綢、茶葉和奴仆的辦法,唯有南下,……”


    尤世祿臉色沉鬱,歎了一口氣,“所以……?”


    “所以丟掉幻想,準備戰鬥吧。無論我們采取什麽方法策略去延緩阻滯察哈爾人,都是杯水車薪,解決不了根本問題,除非我們能讓給林丹巴圖爾意識到這種南下的道路付出代價實在太大,大到了讓他承受不起,又或者還可以找到一條其他可供選擇的路徑,比如進攻建州女真,但就目前來說,林丹巴圖爾應該還沒有這個膽量去挑戰努爾哈赤,而且就算他敢去打建州女真的秋風,又哪裏有來打我們大周油水更大?……”


    尤世祿點了點頭,馮紫英的話深入淺出,哪怕是他這個沒讀多少書的人也能聽明白這個道理。


    察哈爾人休養生息這麽些年,實力在不斷膨脹,這頭狼要吃肉了,內喀爾喀也好,科爾沁也好,海西女真也好,察哈爾人不是不想吃它們的肉,而是它們的肉不夠肥,打他們不劃算,打建州女真更不劃算,算來算去還是東邊南邊的大周最劃算。


    某種程度上來說,馮唐去年對察哈爾人的一些支援,也一定程度上刺激了林丹巴圖爾的胃口,但出於那種情況下,馮唐也別無選擇,那個時候他首要任務就是要壓住建州女真,而不是考慮察哈爾人的威脅,隻是誰也沒想到察哈爾人的野心膨脹得如此之快,連馮紫英都沒有料到。


    “那紫英能否推測一下察哈爾人會從哪裏破關?”知道這個問題有些幼稚,但是尤世祿還是忍不住問了一句,如其兄所言,寧夏鎮反叛早在事發一年前就被眼前這一位預判到了,那麽這一次對方又言之鑿鑿,那麽察哈爾人從哪裏進攻就是一個大問題了。


    從宣府到薊鎮再到遼東,一兩千裏地,哪裏都可能是突破點,甚至可以肯定,隻要察哈爾人傾力突擊,沒有那一處能抵擋得住,因為這麽漫長的防線,可供突破的位置不少,唯一的辦法就是等到敵人突進來之後,盡快應對將損失壓製到最小。


    而如果能夠及早預判,做出應對,那麽倒是可以好好打這一仗。


    “三哥,這等事情小弟如何預測得到?”馮紫英啞然失笑,“宣府,薊鎮,遼西走廊,都有可能,不過以小弟覺得,永平和順天府北麵可能性都很大,倒是遼西走廊那邊,以林丹巴圖爾的胃口,可能性略小,因為那邊實在沒有太多值得一搶的東西。”


    “紫英,你這麽一說,為兄的壓力就大了。”尤世祿苦笑,“我這三路是首當其衝啊。”


    “無論怎樣,三哥都要當成察哈爾人就是要從你這邊突破來做準備。”馮紫英遲疑了一下,“不妨把這個消息向家父那邊稟報一下,如果可以的話,可以把遼東那邊組建的火銃營先調過來,我聽我父親在信中提及,火銃營的組建相對順利,但如果不經曆幾番血戰洗禮,再好的火銃也發揮不出作用來。”


    尤世祿忍不住搖頭,“紫英,這話你可以和令尊說,我們這些當下屬的如何能說?火銃營組建兵部有明確指示,就是用來對付東虜的,怕是不會允許調到薊鎮這邊來。”


    “那太狹隘了,建州女真是敵人,難道要寇邊的察哈爾人就不是敵人了?正好可以用來練練兵。”馮紫英也搖頭,“依我看不把林丹巴圖爾打疼,隻怕未來幾年裏察哈爾人比建州女真更危險,當然,最終建州女真才是最大的威脅。”


    借著酒意,二人絮絮叨叨地說了很久關於邊務的話題,這才慢慢迴到馮紫英去永平府任職的事兒上。


    “永平府情況不太妙,知府朱大人身體一直不太好,深居淺出,北邊兒遷安和撫寧那邊盜匪猖獗,連撫寧衛都曾經遭到過襲擊,驛道過商隊都需要大股武裝護衛護送,否則很容易遭到襲擊,單是從去年下半年到今年三月從遼東過來的商隊就遭到了好幾波襲擊,其中有一撥還是義忠親王的商隊,被搶了上等皮貨一百八十多張,三十年以上人參一百多根,還有不少金砂,鹿茸也有四五十對,據說損失超過五萬兩,……”


    馮紫英訝然,這麽大的事情,怎麽京師城裏卻是一無所知?這尤世祿又是怎麽知道得如此詳細的?


    見馮紫英目光裏充滿了探究之色,尤世祿詭秘地笑了笑,“為兄在這邊忝為駐軍長官,難道連這點兒消息都聽不到?至於義忠親王為什麽不願意聲張,那為兄就不知道了,為兄隻知道還是有少量贓物流了出來,為兄也拿到了幾張藍狐皮,到時候為兄給你送兩張到永平府來,也可以給弟媳婦做個圍脖,對了,怎麽你孤身一人,身邊連個丫鬟女人都沒有,正巧老家買了幾個丫頭給大哥和我送了過來,米脂婆姨綏德漢,地道米脂女子,迴去之後為兄便給你選兩個送來,……”


    馮紫英趕緊搖手婉言謝絕,“三哥,恁地沒眼力勁兒啊,跟著我那個……”


    “哦,我眼拙了,是賢弟從甘州帶迴來那兩個吧?”尤世祿恍然大悟,明白過來。


    “嗯,已經給小弟當妾了,她是崆峒門人,正好也能衛護小弟安全。”馮紫英坦然道。


    尤世祿也就不再多勸。


    晚間就留宿在衛城中,衛城平素也有接待,像軍中官員或者兵部要員們出入遼東,一般都會選擇在衛城中留住,所以這客房倒也像模像樣。


    炕上,兩條白花花身子翻滾跌宕,……,好一陣才算是安靜下來。


    尤三姐還是那般不堪一戰,不過今兒個沒有尤二姐,尤三姐似乎要放得開一些了,但一樣不到一炷香時間就敗下陣來。


    摟著尤三姐豐腴瓷實的身子在懷中,馮紫英卻有些睡不著。


    除了尤世祿帶來關於察哈爾人可能寇邊的消息外,尤世祿也介紹了不少關於永平府的情況,治安不靖他是早就知道了,但沒想到盜匪如此兇悍,甚至還敢劫掠驛道上的商隊,連義忠親王的商隊都在這裏吃了大虧,但這裏邊或多或少又有些和軍隊脫不開幹係。


    不願意助剿地方是一迴事,但是如果和盜匪勾結起來,那就是另外一迴事了。


    不過尤世祿負責中路,而義忠親王商隊卻是在東路驛道上被劫,那是李如梅的地盤。


    除了治安,軍地嚴重的不睦也是一個大問題,以中屯衛為例,這裏聚集人口已經不少,其中不少就是從各縣流落而來,他們租墾軍屯荒地,然後慢慢變成了現在這種情形,各縣早有怨言,但是卻無力改變這種局麵。


    難怪朱誌仁裝病不起,麵對這種情形,你能奈何?


    還有地方基礎設施建設的嚴重不足,以水利設施為例,樂亭葫蘆河和定流河河堤年久失修,上遊一遇暴雨泛濫,下遊便被衝成白地,原本嶽婆港以下之地是上好良田,現在卻成了荒蕪一片。


    建昌營南麵緊鄰遷安縣城不遠的灤河沿岸也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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