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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馬並行,蹄聲嗒嗒。


    今日小聚是練國事發起的邀請。


    他和楊嗣昌現在同入翰林院,日後便是同僚了,自然希望進一步密切關係。


    再說這兩年兩家書院本來來往就比較多,所以也算熟識,所以二人又各自邀約了一人,練國事邀約了馮紫英,而楊嗣昌自然就邀約了侯恂。


    從一考中進士之後,各自都能感受到各人的巨大變化。


    仿佛經曆了一場會試和殿試之後,每個人都經曆了脫胎換骨一般。


    這不是馮紫英一個人的感受,而是幾乎所有這三百八十名進士們的感受。


    這段時間雖然隻有短短一個月,但是那段時間幾乎每日都能夠接受到在書院裏一輩子都難以接觸到的東西。


    每個人都會因為自身的地位變化,以及接觸群體的不同,而迅速與原來的圈子拉開距離。


    比如那些未考過進士的同學會與這些考中進士的同學漸行漸遠,同樣二甲和三甲,庶吉士和二甲,一甲與庶吉士們,都會產生一些差距。


    如果不能很好的處理這種微妙的關係變化,那麽也許在書院裏多年積累建立起來的同學情誼都會分崩離析或者日趨冷淡。


    每個人都在不斷的觀察、調適這種關係,這也同樣考驗每個人的智商情商,嗯,這是馮紫英的心裏話。


    四個人中間,馮紫英覺得除開自己不提,練國事無疑是情商最高的,而侯恂次之,楊嗣昌甚至要排在最後。


    許獬沒有被練國事邀請,這在馮紫英看來也是某種信號。


    以練國事的為人處世,如果可以的話,他肯定會邀請許獬,但是他卻沒有邀請,這意味著在他看來,可能楊嗣昌、侯恂以及自己與他能夠有更多的共同語言,起碼是某些方麵,而加入了許獬,或許反而不那麽和諧了。


    練國事相邀,馮紫英當然欣然響應,原本是春遊踏青,但是馮紫英索性建議不如騎馬射獵一遊,並表示家中有家人從榆林口外購迴來的多匹健馬可供一騎。


    練國事也很大方,很愉快的接受了建議,於是才有這鐵網山一遊。


    鐵網山其實就在京師城以北兩百裏地所在,屬於燕山餘脈,林木遮天蔽日,山勢險峻,而山下則是林木豐饒,鳥獸眾多,其中還有一處澤地,名喚潢海,盛產檣木,乃是製作床椅櫃門的絕佳之物。


    環繞,騎馬若是加緊一日之內便可到,若是寬裕一些,兩日輕輕鬆鬆,隻不過鐵網山曆來是京中皇室宗親和勳貴們最喜歡去打獵的地方,而元熙帝尤甚。


    鐵網山中也有皇家獵苑,還有皇家避暑夏宮所在,但是外圍地域遼闊,卻成了京師城中達官貴人們春秋之際的好去處,便是夏日裏這裏也是乘涼避暑的所在,隻是距離略微遠了一些。


    練家在河南是著名世家望族,祖輩尚有人考中進士擔任過知府,但父輩這一輩卻隻有舉人出身,隻在本地做過官,所以在京中已經沒有多少影響力,而楊嗣昌和侯恂父親都在朝中擔任要職,至於馮紫英則是武勳子弟出身。


    準確的說這是一幫官二代的小聚,當然這個官二代還要打上一個標簽,那就是皆為考中了進士而且要進翰林院或者有可能要進翰林院的一幫破有能耐的官二代。


    身份的變化也就帶來了心態的變化,無論是馮紫英,還是其他三人都已經開始從一個大周官員的身份來觀察、分析和評判大周朝廷每一方麵的局勢和政策了。


    這種相互之間的摸索探討,實際上就是一個觀點理念形成的過程,在馮紫英看來,這個階段是最重要的。


    那些個已經在朝廷中廝混了多年的官場油子,他們的很多觀點理念定型,要讓他們改弦易轍,要比從剛踏入仕途的年青一代難十倍,除非他們本身就認可這些觀點理念。


    眼下這幫人剛踏入仕途,都抱著一腔熱血,都懷著要改變大周,讓大周的形勢變得更好的美好想法,在這個大前提一致的前提下,馮紫英就覺得可供操作的餘地就大很多了。


    說服他們,哪怕現在他們發揮不了什麽實質性的作用,但是隻要這一顆種子在他們心中生了根,那麽未來是屬於年青一代的,當五年十年甚至二十年後,這一批人成長起來之後,在很多問題共同一致的觀點看法,就能促成大家在很多事情的合作。


    “紫英,都說你眼界開闊,思路深遠,那你和我們說說,大周麵臨的最大困境是什麽?”楊嗣昌斜睨了一眼馮紫英,忍不住問道。


    這家夥雖然在四個人中要說年齡最小,殿試也是排名最後,但始終給楊嗣昌的感覺是大家的思路都要圍繞著他來旋轉,這讓楊嗣昌很不適應。


    練國事雖然是狀元,但是楊嗣昌卻並不十分認可,無論是文采還是經義,楊嗣昌都覺得不及自己,也許就是會試和殿試上練國事更能把握住一些朝廷的風向罷了。


    倒是這個馮紫英雖然文辭和經義都不行,但是唯獨這對時政朝務的理解,卻遠超他人。


    連自己父親在和喬公談話時,喬公都說馮紫英在這方麵的嗅覺和領悟力天賦是他見過最強的。


    以前兩家書院切磋多迴,馮紫英在後期其實都有主動隱退的跡象,楊嗣昌也知道這家夥主要精力是放在經義短板上,另外也是有意避免風頭太勁。


    現在不一樣了,大家都站在了不同於以往的高度上,那麽就該把自己的一些觀點想法袒露出來了。


    看見練國事和侯恂的目光都投過來,馮紫英也知道這個話題避免不了。


    既然想要說服人家,甚至是拉入自己陣營中來,你連自己的一些基本觀點都不亮出來,你怎麽招攬拉攏和說服這些人?


    馮紫英也在掂量斟酌。


    用馬克思主義哲學觀點來說,這就是階級矛盾積累到一定階段,就必然要爆發,通過一種激烈方式來摧毀,並重新構建。


    而用政治經濟學的觀點來說,就是舊的生產關係不再適應生產力發展要素了,這需要調整,而生產力和生產關係難以滿足現在日益增長的社會需求,那麽內因外因積累到一定程度,就會發生劇變。


    俗一點兒說,破而後立。


    但破的代價太大了,尤其是在外部還存在著外敵的前提下,那麽可能會讓整個大周百姓為之殉葬。


    不到萬不得已,不能走這條路,同樣這也不符合馮紫英個人和家族利益。


    他現在已經不能用最早那種獨來獨往無牽無掛的心態來考慮問題了,他需要對自己和家族乃至自己關心和關心自己的人負責。


    “文若兄這個問題問得好啊,最大困境,嗯,估計對朝政有所了解的會覺得就是財賦嚴重不足,帶來了在九邊防務上的巨大危險,但要追根溯源,什麽原因導致了財賦不足?當然可能會有人會說這是多方麵原因遺留下來的問題,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這些說法都沒錯。”


    馮紫英覺得這個問題還真不太好迴答,要透過現象看本質,問題是有些本質他自己既不能說透,也沒法說透。


    最直觀的表現就是朝廷沒錢,軍餉、軍糧、軍備都缺,九邊和登萊、閩浙乃至兩廣的海防一樣都缺,這還隻是一方麵,每每地方遭遇天災,那麽賑濟錢糧都嚴重不足,杯水車薪,稍不留意就可能點燃成一片。


    水利不修,驛道損毀嚴重,總而言之各種缺銀子。


    “為什麽八十年前大周財賦都足用,現在就不足用了呢?”馮紫英自問自答:“小弟認為可能是多方麵的原因,一是人口增多太多,但是田土和糧食卻沒有增加那麽多,二是外部環境日趨惡化,嗯,八十年前,我們隻需要麵對韃靼人,倭患並不嚴重,但現在我們不但要麵對韃靼人和更猖狂的倭患,還有一個更大的威脅——女真人,甚至一二十年後我們可能還要麵對西夷,這都還沒算西南邊那些個土司和安南洞武的襲擾,……”


    “巨大的軍事開支,成為財賦不足的一個重要原因,……”


    “還有一點我想毋庸多說了,大家都心知肚明,八十年前官田有多少,現在官田被賞賜出去和侵占了多少?又有多少田土被托庇給那些個可以減免的士紳勳貴和皇室宗親?八十年前朝廷官員有多少,現在又有多少?一減一增,變成現在這個模樣也就不奇怪了,這還沒有算一些不足為外人道的消耗,……”


    不足為外人道,但是大家都知道,太上皇的六下江南留下了一大堆窟窿,但誰又能去追究這個?


    “困境其實三位兄長,隻是要找到解決的良方卻沒那麽簡單,要不咱們朝廷這麽多年來為什麽卻遲遲未見任何動靜呢?”馮紫英輕笑一聲,“文弱,喬師和令尊去年在浙江掀起的一場風暴,朝廷起碼增收了兩百萬兩銀子吧?可對這九邊欠餉錢糧,還有軍備物資的補足,怕也隻能算是杯水車薪吧?”


    楊嗣昌無言以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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