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大老爺望向佝僂著背走進祠堂的老人,目光閃了閃。


    “是林大!”


    有認出來人的宗親喊出了聲。在林家,能被林大的人,是林家曾經的大管事。林家南北十六行中,資格最老,權力最大的一位管事。


    “老爺!老奴給您請安了。”林大一進祠堂,就衝著大老爺跪下了。他望著大老爺,眼裏兩行渾濁的淚淌了下來。


    林大老爺注視著他,終於發出一聲歎息:“林大,有事為何不來尋我?”


    林二老爺叫了起來:“大哥這話說的,就像林大受了逼迫來做偽證一般。林大,我問你,當年你在京城做管事,林一川是什麽時侯被老爺抱迴來的?謹姨娘是什麽時侯被買的?”


    林大抹了把淚,喃喃說道:“十九年前,大老爺來京城查看生意,閑時四處遊玩。二月底的一天,突然抱迴了大公子,說是與自己有緣。為了不讓揚州老家的人起疑,又起了善心,買下了走投無路的瑾姨娘,讓她冒充大公子的娘親。後來大公子承歡老爺膝下,老爺視為己出……”


    “林大,老夫不怪你。你起來吧!”


    聽到林大老爺的話,林大猛然抬頭,整個人身體顫抖起來。他顫顫巍巍地起了身,佝僂著身子慢吞吞地往祠堂往走,眼看就要出去,他突然扭頭大喊了聲:“老爺!老奴先走一步,到地底下再侍侯您!”


    說罷一頭撞在了旁邊的牆上。


    “一川!快,快看看!叫郎中來!”林大老爺沒想到他竟然撞牆自盡,急得直喊。


    林一川快步趕了過去。林大管事抓緊了他的手。額頭撞出了鮮血淌下來模糊了他的眼睛。他嘴唇顫抖著似乎想說點什麽,喉間隻發出嗬嗬的聲響。老半天才吐出一口氣來:“莫要怪老爺……”


    聲音隨風而散。林大斷了氣。


    “大哥,你還不肯承認嗎?”林二老爺得意洋洋地說道。


    連跟了父親一輩子的林大都被東廠脅迫!林一川憤怒地迴頭,與譚弈譏笑的目光碰撞到了一起。


    祠堂裏的林氏族人因震驚而沉默。


    沉默之中林大老爺悠然開口道:“一川,的確是我抱迴來的。又如何?”


    林大老爺的話讓林一川驚詫地望了過去。父親為何要這樣說?他沒聽錯吧?


    “老二,你費盡心思找來這麽些證人,又有什麽用呢?一川上了族譜。他就是我的兒子,能承繼我大房的香火。一年後他及冠之年,家主還是他的!我膝下無子,卻有養子如親子。諸位宗親,哪條祖宗規矩定下我不能把家主之位傳給他了?”林大老爺譏誚地說道。


    眾人一愣,又無從辯駁。林二老爺險些氣瘋了:“大哥!他身上沒有林家的血脈,憑什麽?”


    “朝廷律法規定,我無親子,卻有嗣子。一川上了族譜,他就能繼承我的家業!”林大老爺擲地有聲地說道。


    林二老爺叫道:“我把一鳴一航過繼給你!不!這林家所有的男孩都任你挑選!”


    他終於聰明了一迴。此話一出,連九老太爺都心動了:“一川雖然被你養了十九年,可是他畢竟沒有林家的血脈。這家主之位,你是否再考慮考慮?”


    林大老爺充耳不聞,睃了梁信鷗與譚弈一眼又道,“戲看完了,便散了吧。一川,送我迴去。”


    眾目睽睽下父子倆離開了祠堂。


    林一川條件反射地扶著父親。身後林二老爺和林一鳴的憤怒質問聲像是從極遠的地方傳來。他,真的是不是爹的親兒子?他,是父親抱養的?


    譚弈的聲音像根刺紮在了林一川心上,這是有意說給他聽的:“鵲占鳩巢,還以為自個兒多能呢。能上得了族譜也能從族譜上劃掉,法子多的是……”


    這一刻林一川問自己,如果他不是林家的大公子,他能在十六歲接管產業,令南北十六行的管事信服嗎?他想起了從前,幾百兩精工繡作的衣裳髒了一點馬上就扔掉。如果不是揚州首富林家的大公子,他能這樣豪奢嗎?


    林一川迷茫了。


    不知不覺迴到銀杏苑中。軟轎落了地,林一川還久久沒有想起去掀橋簾。守在一旁的林安叫了他一聲,林一川有點茫然地望著他。林安又叫了他一聲。林一川猛然迴過神,上前掀起了轎簾。


    林大老爺雙目緊閉,臘黃著臉,人事不醒。


    “叫郎中來!”林一川麵色大色,彎腰將父親抱了出來。他腦袋嗡嗡作響,摟緊了父親,像摟住一根輕飄飄的稻草。


    林家請來的郎中在他眼前晃動。大管事唿喝著下人。仆從們穿流不息。林一川機械地望著躺在撥步床上昏迷不醒的父親,感覺自己正在做夢。


    “大老爺也許會醒,也許就……”郎中的話撕開了蒙在林一川耳朵上的那層膜,眼前的一切變得清晰異常。


    內堂裏的人潮水般退了出去。林一川迴過頭。林安正站在槅扇間的門口。他朝林一川微微低下了頭,以一種謙卑的姿態傳遞著他的忠心。


    說不清的疲倦感湧了上來。林一川喃喃說道:“我想陪會爹,別讓人進來打擾。”


    槅扇間的門輕輕閉合,為父子倆隔出了安靜的空間。


    林一川無力地坐下,握住了父親的手。


    祠堂裏的一幕幕鋪天蓋地的在腦中迴放,讓林一川陣陣眩暈。他握緊了父親的手輕聲說道:“您說過我娘摸過五百羅漢壁,佛祖顯靈,這才有了我。爹。其實東廠找的證人證詞都可不信。為何你要承認呢?也對,您是生意人。不會做虧本的買賣……”


    他把臉埋了下去,發出含糊地聲音:“你醒來……我什麽都答應你。”


    --------


    燕聲欲言又止,朝內堂張望著。雁行睃了眼站得如標槍般直的林安,揪住他的衣領將他拉了出去。


    進了兩人住的廂房,雁行關上了房門:“放心吧,有林安在。歇好了再去換他不遲。”


    “他們說少爺不是老爺親生的!老爺還承認了。這怎麽可能?!”燕聲急不可待地說道。


    給自個兒倒了杯熱茶,又遞給燕聲一杯。雁行悠閑地吹了吹杯口的熱氣道:“是又怎樣?大明律規定家業全歸嗣子,親兄弟親侄兒都甭肖想。”


    燕聲急了:“哎,我不是說家產,我是說……”


    雁行打斷了他的話:“東廠說少爺不是老爺親生的,就是真的?老爺說少爺是抱養的,他就不是你的少爺了?”


    那究竟少爺是不是老爺親生的啊?不對,他不是想說這個。燕聲腦袋有點懵:“少爺當然是少爺……”


    “那不就結了?”雁行悠悠然說道,“好戲才剛剛開始呢。”


    燕聲瞪著他許久,怒得拍起了桌子:“雁行,你不是個好人!眼下什麽情形了?你竟然還在看戲!不行,我要守著少爺去。”


    任由他奪門而出,雁行翻了個白眼,抖開包袱皮,收拾起東西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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