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涯從來沒有以這種姿勢被人按倒過……還是在屋頂上。背心被瓦片硌得生疼,他卻沒有生氣羞惱的感覺。


    他尚記得在揚州城外碼頭,穆瀾璀璨自信的笑容。那時的燦爛令人眩目。此時的穆瀾微微有點薄怒,眼裏染著些許的嗔意,新葉般的眉活潑地揚起,有種靈動的美麗。


    自無涯記事起,他的生活就是一個圓。圓滑地沿著固定的軌跡行進。十八歲從母後手裏接過皇權親政之前,他更多的事情是讀書。太傅慈祥嚴謹。宮中女官與侍女們離他三步開外就蹲身低頭。連多看他一眼都不會。


    慈愛又嚴苛的母後。嚴肅的舅父。應答守足禮儀的臣工。他一度以為紫禁城中的人與全天下的人並無不同。


    十八歲親政之前,他覺得自己會做一個好皇帝。親政之後,他卻發現,皇帝並沒有他想象中的威嚴。他的心意就像被道道堤壩攔住的河流,不論想往哪個方向走,總會被阻攔迴去。


    他並非讀死書的人。母後與舅父,以及教他學問的太傅們以極隱晦地方式讓他明白。在朝堂上,掌控話語權的人並非隻有他這個高坐在九龍椅上的皇帝。


    各種錯綜複雜的關係交織成網。牽一線動全身。


    他感覺自己腳下踩著的江山並不完全屬於自己。江山如坪,被各種勢力分成了一個個的小格子。


    他裝病去了趟揚州,悄悄進了竹溪裏,見到了仰慕已久的江南鬼才杜之仙。向他拜求帝王權術。


    那一趟南行,他眼中的世界就變了。萬裏河山不再是紙上畫的,書裏寫的。大運河的水撲上臉,真正感覺到了河流的味道。而非禁中鏡麵似的平湖。老百姓是活生生的,喜怒嗔罵不是戲台上伊伊呀呀的唱腔。


    杜之仙逝了,他卻把他的關門弟子送到了自己身邊。他想起杜之仙的話:“老夫已如朽木,命不長矣。唯一放心不下的是弟子穆瀾……”眼前這個表情生動的少年讓他倍感親切。


    “摔疼了?”穆瀾移開了手,將無涯拉得坐了起來,“嚇著你了?膽子這麽小,還總想著跳窗做什麽?”


    無涯傻唿唿地笑:“不疼。我還從來沒有這樣坐在高高的屋頂上。”


    “走!”


    穆瀾拉起他沿著相鄰的屋頂奔走,不多時就遠離了會熙樓。尋了個安靜的小巷帶著無涯跳了下去。


    兩人整理了下衣袍正要離開。後窗裏傳來了人聲:“三千兩,考試包過。”


    聽到這句話,無涯停住了腳步。穆瀾則想起了十年前的那件科舉弊案。她輕輕拉了無涯一把,兩人貓腰蹲在了後窗下。


    “應兄,三千兩也太貴了!”


    “侯兄,進了國子監。肄業後出仕為官,十年清知府,十萬雪花銀。三千兩買個前程,太便宜了。這是行價。再晚一點,像在下這種國子監裏能當槍手的監生就很難找了。今年連萌監生都要參加入學考試。那些三等大官家的公子早就在國子監找好槍手了。要不是看在你我同鄉,我也不會拖到現在也沒有應允別人入場替考。”


    穆瀾恍然大悟。原來是三月下旬的國子監入學考試。三月初會試後,下旬就是國子監的入學考試。她要不要多寫一份試卷呢?考試時與人偷換了,三千兩輕鬆到手。


    無涯氣得攥緊了拳頭。他難得順心下迴旨。如果不是戶部供著幾千監生銀錢吃緊,恐怕六部堂官也不會應允得這麽順利。


    國子監是國家後備官員儲備人才之地。他想不動聲色地集權,隻能培養忠心自己的年輕官員,一步步換血。


    沒曾想,竟然無意中偷聽到這麽一出。姓應的,姓侯的,還有其他人,休想在考試中作弊!


    穆瀾拉扯著氣憤中的無涯悄悄離開。


    小巷無人,無涯猛地站住,咬牙切齒道:“出仕為官難道就隻為了賺銀錢嗎?實在可惡!你這就報與京畿衙門知曉,將那兩個商議作弊的人先抓起來!必能審出更多作弊詳情!”


    “我去?我沒證據啊!”穆瀾抄著胳膊直笑。她還想賺上一筆呢。


    “你就是人證!”無涯斬斤截鐵地說道,威嚴之勢自然而然散發開來,“你盡管去舉報。衙門那兒我會打招唿。”


    “人證?”穆瀾笑著搖頭,“實話告訴你吧,我今年也要參加國子監的入學考試。我不會去舉報當證人的。聽那姓應的書生話裏的意思,國子監裏的老監生們都四處當槍手賺銀子呢。斷人財路如殺人父母。我可不想將來在國子監裏日子難過。”


    杜之仙關門弟子名聲在外。她再去舉報老監生當槍手,是嫌自己風頭還不夠足?這種蠢事穆瀾是絕不會做的。


    國子監八千監生,就算人人都才華橫溢,難道出仕為官後,就都是清官好官?若真如此,大明帝國早就海晏河清,國泰民安了。還建什麽東廠錦衣衛監視文武百官?


    “你你……我真是錯看你了!”無涯指著穆瀾氣得臉色大變,“還以為你眉目清正,胸中定有正義。你卻為了明哲保身,任憑這些人肆意作弊!”


    穆瀾譏笑道:“你不也聽到了?無涯公子也是人證。我不去舉報,你可以去堂前作證嘛。”


    他如何出麵?堂堂皇帝去聽人壁角得來的消息?無涯被她一句話堵得半晌不知如何作答。


    “無涯公子胸有正義,看不慣有人弄虛作假。卻又不肯拋頭露麵舉報。定有苦衷吧?”


    無涯用力地點頭:“我若能出麵,何必讓你去!”


    穆瀾涼涼地笑了:“無涯公子有苦衷,在下就沒有嗎?錢帛動人心,又不是會試作弊。我還想當槍手掙一筆呢。誰叫我窮呢?”


    看不慣早點散。反正你出身富貴,與我這種下九流玩雜耍的就不是一路人。穆瀾抬手:“告辭!”


    午後藍天白雲,陽光下的穆瀾脊背挺直,走得無愧於心。無涯氣得狠了,望著她高聲叫道:“你若敢幫人作弊,我定抓你,絕不徇私!”


    穆瀾驀然迴頭,滿臉燦爛,對他擠了個怪臉:“當場抓到我就認!口說無憑!”


    無賴!囂張!她怎麽就能是杜之仙的關門弟子?杜之仙怎麽會收這麽個人當關門弟子?無涯氣得胸膛起伏不平。連秦剛帶人來到身後都不知曉。


    “皇上,迴宮吧。”


    “秦剛!去將巷子那頭屋裏姓應和姓侯的書生悄悄擒了。朕要親自查辦國子監入學考試作弊一案!”


    秦剛身上有兩個頭銜。錦衣衛千總,皇帝貼身親衛軍統領。皇帝選擇親近錦衣衛,對抗東廠。他對皇帝的忠心可表日月。然而東廠不是那麽好對付的。他猶豫了下道:“皇上,東廠盯得緊。以屬下看,此事不宜大張旗鼓。隻可暗中查辦。免得東廠橫插一腳,打草驚蛇。”


    他能想到培養年輕官員,譚誠就想不到嗎?這次國子監入學考試,東廠不知會暗中放進去多少自己的人。秦剛說的有理。無涯略一沉思道:“不用查了。放開口子讓他們以身試法!朕親自巡查。在入學考試上殺他們一個措手不及!就算東廠想插手,當場抓包,他們也無話可說。”


    他迴頭望著穆瀾離開的方向,想到應允杜之仙照顧她的事,又氣得緊了。她敢幫人作弊,他就……代杜之仙好好教訓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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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新年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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