處理了老人和小孩的後事後,我陪著婧婧迴到家裏。沒有人責備她,也沒有人打她。房間是孤獨和黑暗的。

    “不要開燈。”

    我的手剛摸索到開關,被婧婧製止了。

    “求求你不要開燈,我什麽也不想看到。”

    我們停頓了一小會,眼睛很快適應了黑暗,幸好外麵的燈光可以照亮。

    婧婧跌跌撞撞的移動到臥室,中途撞上了小玩具的小板凳。她突然大聲哭出來,嚇得我一個哆嗦。

    她鑽進被窩,像嬰兒一樣蜷縮著,用被子嚴嚴實實的將自己裹住,不留一絲縫隙。我不知道該如何安慰她,也不確定是否應該留下來陪她。

    不知道天天現在哪裏,他的手機已經關機。我想他一定很難過,那種感覺豈止是痛苦。我多想陪伴在他身邊,給他擁抱,為他擦拭眼淚。如果可以,我願意替他遭受所有不幸。反正我什麽都沒有,也不介意失去更多。

    婧婧突然掀開被子說:“你走吧,我太累了,想好好睡一覺。”

    ……

    “放心走吧,我沒事,要自殺早死了。”

    我走到客廳又被她叫迴來。

    她哭著說:“好可怕啊,我沒法在這個房子呆了,到處都是我媽和小玩具的鬼魂。還有吳天天,他是不是想殺了我,你幫我找找,他是不是藏在大衣櫃裏?”

    ……

    “他到底去了哪啊?他到底想幹什麽啊?要是痛痛快快的打我、罵我,我還可以理直氣壯的反駁,我就是不想和他過了怎麽地!我就是和韓君在一起了能把我怎麽樣!”

    “韓君人呢?”

    “滾——你給我滾——”她抱著枕頭痛苦起來。

    “你想和任何人在一起都可以,你為什麽不早點提離婚,那樣小玩具興許就不會死了。你知道天天到現在都不願意罵你,他把所有的痛苦一個人承受了!你為什麽要帶著他的女兒去私會,為什麽要把小玩具一個人扔在車上。”

    婧婧哭的太過度,幾乎不能正常說話,斷斷續續的表達:“我提過離婚的,可是天天總以為我是任性的胡鬧。本來想再陪小玩具過一個生日就起訴離婚。那天帶著她坐韓君的車去買禮物。可是韓君那個流氓突然提出去開房,所有就——就——”

    “你現在得逞了,你可以沒有任何負擔的走了。”

    “你不用諷刺我,我從小通過我爸

    身邊的事看透世態炎涼,哪有人真心對你,都是各種利益關係的聚合。隻是到關鍵時刻卻傻了一迴。二十出頭的時候都沒能留住韓君,現在一無所有,還結過婚生了孩子,韓君怎麽還會要我呢?哼,我也真夠無可救藥的,渴望改變命運到了愚蠢的地步!”

    “婧婧,你真的誰都不愛嗎,連小玩具都不愛嗎?”

    “也不能說不愛小玩具,隻是生活和我當初設想的完全不一樣。不說了,說不清楚,反正說什麽都晚了。”她走下床,打開電腦,“想睡死過去,卻從來沒有這麽清醒過。你教我玩鬥地主吧,我看你總玩那個。”

    “你怎麽還有心情玩遊戲呀!”

    “讓你教,你就教吧,要不然清醒的怎麽活下去啊!”

    我怕她想不開亂來,隻好簡單的提示她幾步遊戲規則。

    天天的電話還是打不通,網絡留言也沒有迴複。他還是像學生時代那樣,不願意有人打擾他的悲傷。

    想到這裏我突然想到了他可能的下落。立刻飛奔迴家準備東西,乘坐時間最近的一趟航班起飛。

    清晨的校園清新純淨,柔美的光線籠罩著這裏,像是一個幻美的保護膜。不一會,學生們逐漸多起來,他們熱鬧的穿行其中,一片生機盎然。

    他果然在那裏,即使隻看到後腦勺,我也能認出是他!

    我安靜的坐在他旁邊,看他目光呆滯的看著噴水池。過了好久才注意到我。

    他不相信的看著我,然後撲進我的懷裏哭了起來。

    他的頭發、衣服亂糟糟的,麵容像突然蒼老了十歲。他無力的抓著我哭,像受到傷害的小孩不知道該怎麽辦。

    我終於可以擁抱他,為他抹去淚水,不曾想會是在他遭遇這麽慘痛的經曆之後。

    他也不多說話,想坐著就坐很久,想走動就在街上漫無目的的走。常去的地方隻有奶奶的墳墓和母校。一個在最北端,一個在最南端,他不知疲倦的步行來迴。

    在他住宿的小旅館裏,我盡力的使他煥然一新。某個瞬間,他甚至不經意的衝我笑了一下。

    我激動的哭著說:“天天,跟我迴北京吧,無論如何我都會保護你,再也不讓你受傷害!”

    他搖搖頭說:“不,我不,隻要我不迴去,小玩具就不會死。”

    “小玩具已經死了!”

    “沒有,她沒有死!小玩具肯定是怪我太忙,好久

    沒陪她玩耍才故意嚇唬我的。等她主動站起來,我就迴去找她。”

    我害怕的搖晃著他,“天天,你不要這樣,太嚇人了!”

    他似乎被我搖晃清醒了,晃著腦袋說:“你告訴我這隻是一場夢,求求你告訴我小玩具根本沒有死!”

    我難過的看著他,不知道該告訴他究竟什麽是夢。

    他的情緒漸漸冷靜下來,呆滯的坐在床邊。我端來椅子坐在他對麵,陪著一起發呆。陽光漸漸西去,那種姿勢好像很久之前,太陽西曬在奶奶花房的感覺。我甚至有些恍惚,我們所遭遇的一切是不是隻是一場夢。

    我的腦子閃過歌詞和旋律,我還是那麽渺小,隻能唱一首歌來安慰天天。

    我希望昨天的雨沒有下

    我希望去年的花沒有開

    我懇請時光把我們帶迴到從前

    河水沒有奔流

    樹木沒有發芽

    讓我陪著你啊

    讓我陪著你啊

    路途還未啟程

    畫卷還未打開

    你還沒來得及長大

    讓我陪著你啊

    讓我陪著你啊

    你是男孩

    我是你書桌上的花

    我陪著天天每天在街上走來走去。我的腳實在不適合長距離走動,即使現在能買得起比較不錯的鞋子。可是無論穿著多麽舒適的鞋,雙腳依然被磨得血肉模糊。即便這樣我還是喜歡陪著他走下去,隻要他在我身邊,我是那麽的開心知足。

    莫伊琳的電話不斷的打過來,要求我立刻迴北京參加一些活動。被我拒絕之後,她不惜動用各種威逼利誘的手段。可是我想,人生這個遊樂場,我就是為了天天才來的。短短十年旅程,名利最終對我都是無用。對不起了莫伊琳,我讓你失望了。

    如果能一直陪天天這樣晃悠下去也算不錯的人生選擇。可是十年之後,不對,隻有六年半了,天天總不能永遠這樣逃避下去。既然生命短暫,他這麽好的人值得擁有更好的人生。

    “天天,我們一起為西西編故事好不好,讓《小黃黃的奇幻世界》不要斷掉。”

    他想了很久才想起來西西是那個得白血病的小女孩。但是他搖搖頭,沮喪的說:“我當初許諾隻要她活著,就會一直為她講故事。可是我現在畫不了畫,我腦子裏一片黯淡,看什麽都沒意思,我覺得我快

    要完蛋了。”

    聽到他的話,我想起一件東西。

    我立刻飛迴北京帶著仙人球、小豬和一個紙盒再火速趕迴來。

    仙人球抱怨的說:“本來以為和你在一起會好玩一些,可是你寫那些破歌的時候不讓我打擾你,有外人在的時候怕暴露身份也不能出聲。現在倒好,人影也難得一見了,說好的默默陪伴呢,你不怕我孤獨而死嗎?”

    我見不得他的矯情,“你要想死早死了,還能撐到今天。”

    “嗨,怎麽說話呢。你的意思是我渾身帶刺內心堅強嗎?”

    “別廢話了,你要不想孤獨就去陪天天。”

    “什麽?我不去,堅決不去!我覺得我還是和你比較熟,嘿嘿。”

    “讓你去你就去,你那些廢話正常人不愛聽,不過,興許能逗天天開心!”

    “聽你的意思,吳天天好像不正常了。”

    “哪來的那麽多廢話,老老實實當你的仙人球,人類之間的事你是不懂的。”

    “哼,你才當了幾天人就嘚瑟起來了。感情的事我也未必不懂,別忘了我可是結過婚的。”

    “別以為結過婚就懂情感,你老老實實陪著天天,興許還能有新戀情。”

    “咦——有道理,老和你待在一起鐵定打光棍了。”

    我把紙盒放在天天麵前,他疑惑的看著我。

    “打開看看。”

    他聽話照做。

    一張張繪畫,一幅幅剪切畫和一片片文章散落開來。

    我感受得到他內心的澎湃。

    他不敢相信的說:“真沒想到我還有這些東西,我都不記得了!”

    “離開老屋之前,我在床底下發現的。”

    他端詳著一頁紙,那是從雜誌上剪下來的某飲料的廣告畫——一對父母帶著小男孩生活在一間寬敞的樹屋裏,周圍是歌唱的鳥兒。

    “我想起來了,這真是我收集的,你看底下這行字,那時候好幼稚啊。”

    在這副廣告畫的空白處有一行稚嫩的筆跡:

    我喜歡這幅畫,我渴望這樣的生活。有一天我要成為畫家並蓋出這樣的房子。

    天天突然哭了起來,“我居然忘記了自己的夢想,這些年我都在幹什麽啊,一事無成。”

    “天天,你沒有虛度光陰,何況一切都還來得及。”

    他點點頭,但是好像並不確定似的搖搖頭。

    “一定可以的,你看我這麽白癡的人不都活的好好的,你怕什麽啊。”

    天天“噗呲”笑了起來。

    仙人球突然發聲了,“來得及還是來不及試試不就知道了,你看你們兩個神經病,一會哭,一會笑,是不是一會還要拆房和上吊啊?”

    我和天天麵麵相覷,臉上寫滿了無所適從。

    天天現在養成了聽音樂的習慣,耳機始終塞在耳朵裏,幾乎24小時不離開。聽到動情處會流淚,聽到覺悟時會寫寫畫畫。

    在北京的婧婧沉迷於鬥地主之中,無論如何相勸,也不肯停下手中的賭局。

    她在網上對我說:“不要管我,我正在通過鬥地主總結我的人生。你知道嗎,即使在遊戲裏我也是個廢物。即使拿著一手好牌也會因為膽小、大意或自負而輸掉。直到這時我才想起你教給我的那些經驗,可是下一次我還是會犯錯,他媽的連遊戲也要欺負我。”

    我迴複她:“不要再玩了,你這樣下去很危險,遊戲畢竟是個消遣,不能太當真了啊!”

    “不,我必須要贏。我可以對生活一無所愛,但不能是人生輸家。”

    我腦子閃現不好的念頭,一定是我胡思亂想了。一直以來,婧婧都是讓我羨慕的優秀女人,怎麽就會走到今天這一步呢。

    我知道如果提到婧婧的名字天天一定會很痛苦,但是誰又能靠著逃避來康複呢?

    “天天。”

    “嗯。”他摘下耳機看著我。

    “你到底愛婧婧有多深呢?有沒有愛到無論她做了什麽都願意繼續愛他,都願意幫助她走出黑暗的境地?”

    他倒沒有生氣,隻是很冷淡的說:“連傷害也不顧嗎?難道愛一個人一定要愛到迂腐的地步嗎?”

    “傷害原本就是愛的一部分,我們不能隻貪戀那些歡快的部分。你若真能讀懂婧婧,也許悲劇就不會發生。”

    他沉默了很久,眼睛看著窗外,淡淡的說:“這段時間我把過去的事情一遍遍的在腦海裏重播,雖然我表麵上看起來很平靜,內心卻是山崩地裂,翻江倒海,痛不欲生。”

    我的手輕輕的放在他的手上。

    “有些事好像看懂了又好像很迷惑。對過去的經曆,對我們的心理分析出很多可能,卻不知道究竟哪一種最準確。我不敢再胡思亂想了,

    我害怕從一個迷宮跑到了另一個迷宮,永遠認不清真相。也許是我已經看清真相了,卻像個懦夫一樣不敢承認。”

    “你願意跟著我去看看真相嗎?”

    “嗯?”

    “像看電影那樣,把曾經的自己看明白,把自己的視角看不到的地方也看不明白。如果你願意還可以做一份拉片筆記。”

    “嗬嗬,你真的能做到?”

    “應該可以吧,反正我自己經常這麽玩,帶上你不知道能不能成功。”

    “試試唄,連仙人球都懂試試就知道的道理。”

    “那我們走吧。”

    我笑著看著他,讓我帶你啟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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