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很遠,忘川看到他忽然向她轉過身來,眉心緋紅的印記忽然就變成了真正的烈焰,瞬間就將他完全包裹,瞬間就蔓延開去,瞬間就在天地間獵獵灼燒起來。

    漫天的火光逼得她的眼睛好痛,火舌瘋狂地吞噬著一切,她看不見桃夭,她隻看見了火,熊熊的火,獵獵的火,滔天的火,像海的火,逼人的火!

    她想衝出去,最後卻僵在了窗口,她突然嗅到了一股血肉被灼燒炙烤的味道……胃裏突然翻江倒海,她扶著窗欞彎下腰,猛烈地嘔吐,像是要把心肺都嘔出來,然而她隻嘔出了一地酸水,她的胃裏早已沒有一粒食物。

    整整三天三夜,大火燒了整整三天三夜。忘川便立在窗邊看了那大火三天三夜,看著它吞噬一切,焚燒一切,銷毀一切。

    她沒有聽到桃夭的慘叫,一聲也沒有,可就是因為沒有,那痛苦和折磨才越見深刻和慘烈。

    她看著那一場懲罰桃夭的天雷烈火,用三天三夜將她看到的三十萬年的過往一點一點消化理解。那三天漫長得像三萬年。

    那不是幻境,亦不是桃夭織就的夢,那是在她水清淺的生命裏真真切切發生過的,而她也真真切切忘卻了的曾經。

    她明白了桃夭的恨,明白了桃夭的報複,甚至明白了玄武紀的顧忌和操控!

    也明白了,為什麽她明明恨透了桃夭,卻始終無法下手殺他;明白了她見到他時,那些時常彌漫心間的莫名的迷離恍惚;明白了她與他琴笛合奏《兩心無間》時的淚水彌漫;明白了她看到魔域精靈花時的情不自禁的甘願舍棄性命……

    然而,明白了終究不是體會了,知道了終究不是記得了。她看到了真相,卻無法恢複曾經的愛情。

    她無法奮不顧身衝進火海和桃夭一同受苦,她隻能遠遠地看著他烈焰焚身,淚流成河。

    天雷烈火的收勢和起勢一樣迅速,都在刹那。

    火焰消失的刹那,忘川情不自禁地向桃夭奔去,卻在被焚毀的廢墟邊緣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腳步。

    她突然很害怕,真相如此殘忍,她該以怎樣的麵目去見他?

    血腥陰冷的魔氣突然自麵頰一掠而過,忘川驚怔間,魔域精靈花已經裹著一團龐大的魔氣飛速卷到了廢墟中間。那裏有一團不辨麵目的黑物,忘川心中猛地一緊,知道那定是被灼燒得麵目全非的桃夭。

    魔域精靈花繞著桃夭轉了一圈,自花心裏吐出四五百個活生生的凡

    人來,在繚繞黑氣裏掙紮慘叫。忘川一詫,立即明白它是要用人類的最新鮮的精血為桃夭療傷。

    果然,魔域精靈花已飛至半空,滴溜溜旋轉起來,花心裏蔓延出無數若有若無的赤色絲線,一條一條都紮入地上的數百個凡人身體裏,那些凡人□□著哀嚎著,很快就沒了生氣,屍體轉眼幹癟,而他們的精血則順著那些若有若無的赤色絲線匯聚到魔域精靈花的花心裏,再注入花瓣下方的桃夭體內。

    赤色精血,黑色魔氣,枯焦廢墟,豔麗的花朵,幹癟的屍體,在忘川的麵前構成了一副詭異殘暴而血腥的畫麵。

    桃夭是妖,精靈花是魔,他們一轉眼就將數百名凡人的精血吸食殆盡,若是往常,忘川一定會毫不猶豫地出手阻止,斬妖除魔。可是此時此刻,此情此景,她卻隻能看著,眼睜睜地看著,她抬了抬手,卻在剛剛抬起時,就頓在了半空。

    那是她這一生辜負了太多虧欠了太多的兩個人,是這個世上她曾經最親近最熱愛的兩個人啊!

    鼻端飄來濃烈的藥香,定是桃夭在用靈囊裏的藥物療傷,但魔域精靈花釋放了太多的濃黑的魔靈力將他繚繞罩住,忘川什麽也看不見。

    月不再圓,缺了好大一個邊,魔靈力終於散去,漆黑的人影端坐在焦枯的廢墟裏,不是枯骨,不是桃夭,是忘川往日見過的神秘黑衣人。

    忘川終於邁開腳步,慢慢向他走去,桃花香味混著微濃藥香,是記憶中的味道,魔域精靈花見她靠近,立即滿含敵意地跳開,頓了頓,索性飛走了。忘川想攔,卻有些膽怯,隻能眼睜睜看著他離開。

    黑衣人桃夭幽幽說道:“他有資格恨你。”是忘川聽過的失了真的嗓音,定是嗓子被燒壞了,用內力發出來的。

    是啊,他太有資格恨她!忘川忍不住又要流淚,急忙拉住思緒,扭頭盯著桃夭道:“你往日……是如何渡過這烈焰之苦的?”她看得出來,這一次,他比前兩次虛弱許多。

    桃夭道:“冰天雪地,以萬年不化之寒冰抵抗萬年不滅之烈火;加之我煙雲閣中極盡天地精華的靈丹妙藥。”

    忘川點點頭,更多的疑惑被解開,煙雲閣,他絕妙的醫術,一個月前群峰之巔冰天雪地的那一場烈火。

    桃夭問:“淺淺這是在關心我?”

    忘川居高臨下地望著那一身漆黑的人影,不知道這算不算關心,隻將牙齒咬緊,手中捏起一個訣,運行周身內力,陡然間幻出原形,將自己變成了一條

    滔滔滾滾的巨川,一瞬間將桃夭纏繞,再一瞬間,滿川水流凝結成冰,天空風雲陡聚,飄飄揚揚下起大雪來。

    月亮卻並未隱去,缺口一日大過一日,終於完全消失,換出一天的星子,閃閃爍爍,明亮好看。

    五月過去了。

    六月開始了。

    冰川裏的桃夭在滿天大雪裏摘下了臉上的麵具,露出傾國傾城的如花容顏。漆黑的發絲,刀削的鬢角,墨染的眉,烈焰的印記,桃花色的眼,和輕輕一牽就能令人深深沉醉的唇角。

    是三年前忘川第一次見到他時的模樣,隻是更蒼白了些,忘川定定地望著他,像是第一次看見,她想,這個男人真好看,她不應該忘記他的。可她真的忘記他了。

    也忘記了他已經好了,不再需要雪花和冰川了。

    桃夭也沒有提醒她,自顧地捏著訣換好了衣服,是一貫的桃色長袍,一貫的好看。

    忘川就那樣看著桃夭,桃夭就那樣坐在冰川之心,雪花簌簌地落著,好像永遠也不會停下。

    可是魔域精靈花忽然來了,他去而複返,再次從花心裏吐出了數百個活生生的凡人,又飛至半空,立即就要吸取他們的精血。

    忘川心中一緊,終究沒有開口。桃夭卻忽然道:“靈兒,放了他們吧。我已經度過危險。這些人是你母親摯愛的生靈,殺了他們,你的母親會傷心的。”

    魔域精靈花從半空裏望著忘川,神色憎恨而怨念,並沒有要罷手的意思,但也沒有立即動手,似乎是在等著她的答案。

    忘川望了他半晌,又望著那些活生生的凡人半晌,心中暗潮湧動,末了說:“靈兒既費心將他們抓來,又何必再費心將他們放迴去。”

    於是,他們一轉眼就變成了幹屍。數百具幹屍,散布在忘川凝結成冰的身體上,活像一塊塊肮髒的垃圾。忘川眼眶一疼,她學會了愛,卻恨得更深。

    天庭對她真是好得很!擺布又擺布!欺騙又欺騙!利用又利用!

    哼,她堂堂上古神尊的人生竟是如此荒唐!如此可笑!

    冰消雪霽,忘川幻迴人形立在廢墟之上,久久地看著眼前上千具的人類幹屍,末了,無聲地笑了笑,淒涼而滄桑。

    桃夭問她:“淺淺是在為這些人的死而內疚麽?”

    忘川笑笑,半晌,才抬眼去看他,心力交瘁意興索然地問道:“這也是你的誅心之計麽?”

    桃夭看著她,問:“那淺淺可有感到誅心之痛?”

    忘川如實迴答:“痛徹骨髓,五髒俱催。”

    桃夭唇角微牽,似乎是笑了笑,又似乎沒有,他說:“我恨了淺淺二十萬年,費盡心機,苦苦經營,做夢都想報複淺淺。按理淺淺越痛苦,我就應該越快樂越痛快。可是很奇怪,看到淺淺痛苦,我並不快樂也不痛快,我折磨淺淺,卻總是忍不住心疼淺淺。我想讓淺淺嚐到被人背叛的滋味,可當淺淺愛上別人時,我卻不由自主地心生嫉妒。”

    這些話的意思很簡單,可是忘川看著桃夭,卻不懂他的意思,他的眼睛裏好像遮著千重霧帳,她怎麽也看不透。

    桃夭以一貫熟練的動作握住忘川的手,看進她的眼睛:“淺淺可否告訴我,我的誅心之計,該不該繼續?”

    忘川迎著他的目光更深地看迴去,一字字道:“知道了不等於記得了,忘不掉不等於還愛著,就算還愛著也未必能不去恨。忘川早已不是當年的水清淺,桃夭還是曾經的桃夭麽?”

    桃夭沒有迴答,隻是深深地望著她,好看的眸子裏暗流湧動,良久,忽然傾身,低頭朝著忘川的唇上吻了下去。

    忘川感到驚訝,怔了怔,在最後的刹那別開了頭。桃夭的唇隻碰上她鬢邊幾根發絲,他閉上眼,聞了聞那發絲上熟悉的味道,那裏有他曾經深深迷戀的繾綣。

    良久,他問:“淺淺對朝陽還未忘情?”

    忘川道:“這是兩迴事。”

    桃夭道:“淺淺是我的妻子,我是淺淺的丈夫。”

    忘川道:“我不記得了。”

    桃夭道:“可淺淺已經知道了。”

    忘川道:“那又如何?”

    桃夭道:“那就愛我!……或者……”他停了停,兩隻白色蝴蝶飛進忘川的眼睛,“殺了我。”

    忘川心中一涼,驀地退開一步,驚訝地去尋他的目光,他正淡淡地盯著她,雲淡風輕得仿佛隻是說了句閑話。

    他說:“任何神仙殺了我,我的妖界,女桑的魅族,都不會善罷甘休。六界生靈必經戰火荼毒。唯有淺淺,唯有死在淺淺手中,我心甘情願,不會讓任何人為我報仇。六界生靈可得太平安寧。”

    忘川突然嗬嗬笑了兩聲,一步步向後退開,最後轉身向遠處奔去。她並不知道她要逃去哪裏,隻是害怕了眼前的這個人,害怕了選擇和麵對。

    他和玄武紀不一樣

    ,可是他們對她一樣殘忍!

    這就是玄武紀的計策麽?

    這就是桃夭的誅心之計麽?

    他們都要把她往絕處裏逼!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兩心間之六界亂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籬煙築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籬煙築並收藏兩心間之六界亂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