綠裙婢女還在大門旁守候,見她迴來急忙迎上來,說大人吩咐,一定要等到姑娘迴來。

    忘川心底浮起一絲冷笑,魅族仇視天庭,逢仙必誅,魅穀結界極強,憑她僅餘的一點內力,想要硬性闖出無異於天方夜譚,他還封了她的靈犀,不讓她跟任何人聯係,除了迴來,她還能到哪裏去?

    隨口一問:“他在哪裏?”

    綠裙婢女瞧了瞧她蒼白臉色,怯怯迴稟:“在煙雲閣。姑娘,您似乎累得不輕,婢子扶您迴去休息吧。”

    “不必!”

    忘川抬了抬下巴,再次踏入離恨天。

    走了比白天更長的一段路,才到達煙雲閣。在另一棟閣樓裏,惡臭的藥香令人作嘔,寒氣蒸騰的千年寒冰床上,幻夕顏的容顏若隱若現,猩紅肉身上幾條蛇狀血紅怪蟲正來迴纏繞蠕動,忘川視之惡心,桃夭卻正蓮坐在床頭虛空,雙掌微合,將綿綿緋色內力混著左右一紫一藍兩道藥氣,源源不斷地注入幻夕顏體內。

    掐進掌心的指甲鬆了鬆,忘川看到有水珠從他額頭沁出,竟是粉色的汗,像美人的淚,滑下臉頰滴落,打濕了半麵粉袖。

    他是在救她麽?耗費這麽多的真氣去救幻夕顏,桃夭又是為了什麽?

    玄華說他是妖族無冕之王,聯合魔魅兩族,勾結帝宸,要作亂六界。他救幻夕顏,是為了與魔族黑青恪交易,還是為了魅族洛諫?

    忘川找不到答案,唯一能確定的,隻是此人很可怕。

    一眉新月綴在遙遠天際,是漆黑夜空裏唯一的亮色。忘川久久地立在煙雲閣內,直到那眉新月漸漸消失了,西方天際又有落日微光。

    桃夭終於從藥房內出來,卻像沒看見忘川一樣,徑直下樓而去,粉色的汗在微風中漸漸幹去,忘川跟在他身後,風擦過鼻翼,能聞到奇異的獨屬桃夭的香味,走了許久,才開口:“怎麽樣?”

    有片刻的寂靜,桃夭問:“你是問我還是問她?”

    忘川一時語塞,是啊,她究竟在是問她還是問他?自然是她。

    一個念頭間,已被桃夭丟下好大一段,他顯然暗中加快的步伐,隻是看起卻是依舊的閑淡安然,如一縷春風輕掠花心,徐徐不驚。

    忘川跑步跟上,還沒開口,淡漠嗓音已經響起:“淺淺應該看得出來,我現在很累。”

    淺淺……他又這樣喚她,這個遙遠而隱秘的稱唿,使再深的疏離裏也隱約露出幾點

    親密。

    她和他,是否也如與蓬萊島主一樣,有著久遠的被她遺忘在歲月的恩怨?忘川本來有很多話,卻登時一怔,隻說出一句:“無論如何,感謝你救我,還有朝陽和幻夕顏。”

    無論有怎樣的陰謀和目的,救命之恩總是真的,而且是兩次。

    喝完綠裙婢女準時送上的藥,忘川嗬嗬一笑:“多謝你這幾日細心照顧,你叫什麽名字啊?”

    “迴姑娘,婢子絳玉。”

    “不用這麽客氣。對了絳玉,桃夭大人救了我的命,我很想報答他一下,你可知他有什麽想要的東西?”

    “這個……婢子不知。”

    “那你們這離恨天缺不缺什麽物件?”

    “這個……婢子也不知。”

    “那桃夭平日喜歡聽什麽曲子?”

    “婢子不知?”

    “那他平時喜歡吃什麽?算了,也不知道吧!他大概不吃東西的!”

    “不,姑娘,這個婢子知道。大人最喜歡吃蓮葉鯉魚粥。每次他來的時候,都會親自去廚房做一碗。”

    “蓮葉鯉魚粥……”

    暖玉青竹紋的門甫一打開,忘川立即捧上玉盤,送上正冒著熱氣的琉璃水紋碗,很正經地說道:“蓮葉鯉魚粥,絳玉說你最喜歡吃的。雖然我大概已經幾……萬年沒做過飯了,不過本尊試驗了好多次,這一碗基本還是很香的。桃夭大人,要不嚐嚐?”

    桃夭眉頭大皺,僵在門口半天,才疏開了眉心,毫無表情地端起那隻碗,又垂眸盯著碗裏的粥半天,不曉得是發呆還是犯愁。

    忘川下廚純屬臨陣磨刀,她對自己的廚藝本來就毫無信心,被桃夭這樣一個半天又一個半天,耗得連僥幸和妄想都不剩一分了,深深歎了口氣,打算把碗拿迴來倒了洗洗,桃夭卻忽然拿起勺子舀了滿滿一勺送進嘴裏。

    忘川嘴巴張得老大,用力眨了下眼睛,確定自己沒有看錯。桃夭竟端著那碗粥走到院中桃花樹底,坐到落滿花瓣的秋千上吃了起來。

    忘川心喜,連忙蹭過去。“你喝了我的粥,就表示你接受我的謝意了哦。”

    桃夭不答腔,一口一勺,吃完了才將皺心一眉:“鹽放多了,魚刺沒剔幹淨,荷葉太老,不該放蒜,味道非常差。”

    說完站起身,將碗丟給忘川,等忘川手忙腳亂舉著托盤托住碗時,他已施施然地走了。

    “

    ……”那麽難吃還吃那麽幹淨,忘川看著幹淨得洗了一般的琉璃水紋碗,很是無言,歪身往秋千上一倒,托盤傾斜,琉璃碗滑落,啪的一聲在玉石地麵上摔得粉碎。

    桃夭正邁步走出院子,風度翩翩的,頭也沒迴。

    那一場雨來得毫無預兆,瀟瀟地下個沒完沒了。

    忘川趴在窗邊,對著滿院殘紅,將《菩提頌》吹了一遍又一遍,心才勉強靜不下來。

    這種近乎軟禁的日子已過了十來天,自從上次獻粥之後,就再沒見過桃夭。根據絳玉的說法,他不是在煙雲閣,就是被魅皇或者一些很有身份的人請去了,迴來的時候都已經是夜半,忘川已經休息。但忘川曾有兩晚坐在他房間前的秋千架上,等到天明也沒見他迴來,待她午睡起來,絳玉卻說大人來探視過了,因見她睡著,沒有吵醒。忘川很難相信她,但屋子裏隱約有絲絲縷縷帶著異味的桃花香味,恍然如夢。

    見不到桃夭,忘川倒也沒閑著,將整個離恨天的布局和人員安置都查得清清楚楚,還尋出去找到了魅穀之邊。

    然而一切都幾近徒勞。魅穀之邊的結界異常穩固,以她現在的法力根本無力硬闖。而離恨天的一切,桃夭既對她不加絲毫限製,自然不可能留給她任何可利用的人事,連絳玉的法力都比她高出一大截。

    靈犀依然打不開,不知道朝陽情況如何,玄華和綠兒去蓬萊救自己,也不知會否橫生枝節。

    還有碧玉葫蘆和雪玉仙笛。

    她很不喜歡被人控製,必須想法子盡快脫離桃夭的掌控。可這些日子下來,忘川漸漸覺得桃夭仿佛就是一片海,而自己隻是海裏的一條小魚,無論怎樣努力翻騰,都濺不起一個真正浪花。

    這樣可怕的一個人!

    蓬萊島主說天帝曾慈悲心懷饒他不死,他曾經究竟做過什麽?他真的有能力顛覆六界麽?他說天帝放她出來是為了對付他,又是什麽意思?

    像風中吹亂的發絲,心亂得理不出半點頭緒。

    絳玉突然來報:“姑娘,大人迴來了,說請姑娘去無心亭。”

    無心亭,是湖心的一座八角朱頂亭子,不知為何,取了一個絕情的名字。

    忘川撐傘而至,桃夭已撐傘等在亭中,是同樣的墨染桃花的素色油紙傘,宛如雨中悠然綻放的潔白的蓮。

    桃花色的眼眸裏波光微瀾:“淺淺,陪我走一程,可好?”

    忘川迎著他的眸

    光,將嘴唇咬起,其實沒什麽不可以,卻就是不願意輕易點頭。

    半晌,桃夭再次開口,眼眸已沉沉如墨:“陪我走一程,我把碧玉葫蘆還給你。”

    忘川迴答:“好。”

    煙雨朦朧,無邊荷塘,兩人並肩而行。

    桃夭一路無話,但是微微抿起的唇角和眉心的一點愁緒,在忘川不經意的抬眸間被輕易發現,忘川想這是人間才子思念佳人的模樣,雨絲纏綿,勾人愁緒,桃夭也是在這綿綿雨絲裏思念心上的人麽?不過他拉上自己作陪算什麽,莫非是一出人間通俗狗血的折子戲,她和他的那位心上人長得很像?

    一路胡思亂想著,也不知走了多遠,桃夭忽然問:“為什麽要救人間皇後?”

    忘川想了半晌,迴答:“黑青恪將她折磨成那樣,她也不肯背叛皇帝,哪怕是做戲,說一句她愛黑青恪。也許……她引起了我的好奇心。”

    桃夭卻輕輕一笑,是冷笑:“原來是個徹頭徹尾的傻瓜。世上哪有永恆不變的真情。她不背叛皇帝,皇帝就不背叛她麽?哼……”

    伴著他話尾的又一聲輕笑,忘川立即將先前的猜想全盤否定。這樣的人怎麽會有愛人?更別說在雨中真心懷想!

    正想著,桃夭的腳步緩緩停下,沒提防先邁出了步子的忘川隻好跟著停下,迴頭看他,他卻看著遠方。

    遠方迴廊轉彎的地方,盛大的猩紅雨遮下,一個宮髻高挽華貴無方,火紅如怒放玫瑰的女人,正將兩道冰冷目光如劍射來。

    雖然下著雨,天氣卻正好,如春暖乍寒時候,隻是微涼。但忘川的眼睛一觸到那兩道目光,立即心頭一冷,仿佛天地之間陡然卷起了凜冽寒風。

    但那眸光隻在她臉上短暫一掃,立即對向桃夭。

    桃夭淡淡地望迴去,沒有開口。

    很安靜,能清楚聽見雨落在荷葉上的沙沙聲。

    仿佛一場無聲的廝殺,忘川能感覺到那兩雙相對而視的目光裏滿是恩怨情仇刀光劍影,雖然一個盛氣淩人,一個風輕雲淡。

    終於盛氣淩人的敗下陣來,宛如怒放玫瑰的美麗女人大袖一揮,攜怒而去。

    寒風散去,忘川卻忽然想起了什麽,兩女一男呢,說:“呃……我想……”

    桃夭說:“你想錯了。她是典離,魅族左相,魅皇最信任的人。淺淺可知,魅皇最恨什麽?”

    忘川迴答:“神仙。”

    桃夭微頓,嗓音忽然有淺淡蕭索,說:“這樣久遠的事,淺淺……還記得?”

    忘川說:“我活得太久了,很多以前的事都忘了,天帝和魅皇的恩怨轟動六界,我也隻隱約記得大概。”

    桃夭說:“迴去吧。”

    桃夭送她進屋,還沒開口,就看到碧玉葫蘆已安安靜靜地躺在桌上,他倒很講信用。忘川拿起葫蘆搖了搖,脆響叮當,依舊好聽。

    桃夭說:“我走了。”

    忘川想了想說:“謝謝你。”桃夭停在門口,聲音很淡:“隻是交易。”

    忘川趕在他再次邁步之前,說:“那我們再做一次交易!”

    桃夭微微側頭,露出好看如花的側臉:“想要什麽?”

    忘川道:“解開我靈犀的封印。”桃夭唇角輕輕一抿,笑意如紅蕊迎風:“這裏是西隅魅穀,如果淺淺用靈犀聯係天庭之人,你說魅皇會怎麽做?”

    忘川默了默:“殺了我。”桃夭微微一笑,表示她說的很對,也表示這是一場做不成的交易。

    忘川覺得他似乎心情不錯,趁機道:“那換我的雪玉仙笛。”

    桃夭側迴頭去,留給忘川一瀑漆黑如墨的發,忘川看不見他表情,隻看到門外雨裏一場零落桃花,又是那樣疏淡迷離的嗓音:“一個破笛子而已,淺淺,就那樣想要?”

    忘川道:“我可以為你做頓飯……也可以陪你再在雨中散一次步……”呃……還真不知道他到底有什麽需要。

    半晌,桃夭才幽幽開口:“同一件事做兩次就沒有意義了,不如……”他側過身,好看的眼眸裏流光轉動,“淺淺,讓我一親芳澤。”

    “啊……”忘川怔住。忽然想起那夜他在身後環住她輕咬她耳際的一幕,不由地打了個激靈。

    這廝太可惡了!雖然自己早不是什麽清純少女,也過了情竇初開的嬌羞年紀,但好歹也是六界神尊,地位顯赫,縱然如今被他軟禁幽囚,當麵提出如此輕薄要求也實在太過狂妄無禮了!

    忘川瞳孔一縮,怒上心頭。桃夭卻將眉梢一挑,唇角微微一勾,滿臉玩味表情地看著她。

    忘川厲聲道:“你滾!”

    桃夭嗬嗬笑開:“是淺淺要跟我做交易的。既然不願意,那這輕賤東西留著也無用,我現在就把它捏碎了吧!”

    手掌一翻,雪玉仙笛已在他掌心,轉眼便要成灰燼。

    那是朝陽所贈,忘川情急叫住:“等等!”桃夭手勢一頓,雪玉仙笛在他掌尾下映著滿院零落桃花,淒然好看。

    朝陽,忘川想,那是一個為了保護自己,寧可犧牲性命灰飛煙滅的人,六界之中,恐怕再沒有第二個了。

    半晌,桃夭說:“淺淺,你想得太久了!”

    忘川驀地抬頭,冷冷盯著他:“一下!就一下!”反正自己是個老得不能再老的老太婆了。

    半晌,桃夭才緩緩點頭:“就一下。”唇畔綻開笑容,麵上卻陡然換了顏色,滿是毫不掩飾的說不出的落寞孤寂。桃花色的眸子看向忘川。

    忘川冷眼相待,忽見他眸光陡然狠厲,心頭一驚,已被他一把摟進懷裏,湊上雙唇。

    那樣冰冷的唇,送上的卻是猛烈如火的親吻,桃夭將忘川的嘴堵得嚴嚴實實,拚了命地往深處舔舐。

    忘川很快發現,他不是在吻自己,而是在吸食自己,像魔鬼吸食獵物,仿佛要把自己的血肉一絲不剩地全部吸幹吸盡!連皮也要剝掉,骨頭也要咬碎!

    那當然不是愛,不是喜歡,也不是戲謔玩弄,而是輕蔑和仇恨,那樣刻骨銘心的輕蔑,那樣鑽心蝕骨的仇恨。

    忘川想要推開她,卻被他雙臂牢牢鉗住,根本使不上力,腳幾乎踮起來,被他一下子帶到床邊,推倒到床上,壓在身上,狠狠吸食。

    仿佛乾坤顛倒天昏地暗,那的確隻是一個吻,但忘川覺得仿佛過了一百年一千年一萬年……她滿臉通紅,眼睛裏都充了血,饒她是神仙,也幾乎窒息,直到她再半絲反抗的力氣,桃夭才驀然停住。

    忘川立刻咳嗽起來,趕緊大口大口地唿吸。

    悶悶地一聲哼,桃夭從她身上翻起,長身立起,在床邊站了站,斜眼看了看淩亂錦被中仿佛死裏逃生狼狽盡現的忘川,將粉色絲緞長袍一撩,揚長而去,留下輕飄飄一句話:“想不到一個小小玩物,淺淺,竟看得如此重要。”

    啪嗒一聲脆響,床邊雪白地麵上落下雪玉仙笛的瑩瑩光芒。

    很久之後,忘川才明白,桃夭扔給她的哪裏是一支雪玉仙笛啊?

    很久之後,明白了的忘川多麽希望,此時的桃夭能將這一支雪玉仙笛深藏之,折毀之,永世不複現……

    作者有話要說:大家一起來猜,桃夭對忘川的恨是為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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