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得高望得遠,崖頂視野很好,可是這地方陰氣太重,看過去到處都是一團團濕黑濃重的霧氣,沒什麽賞心悅目之處,可惜了穹窿上那一輪飽滿的圓月。

    忘川幹坐無聊,對崖下發生的事也沒什麽興趣,便打坐調息起來。也不知過了多久,忽聽得一聲敞亮的嚎叫。睜眼一看,隻見對麵山崖上好大一頭雪狼,正仰著頭對著月亮唿嘯,漂亮極了。

    忘川為了擺脫那紫裝青年,丟了金毛獅子本來就有點可惜,此時見到那通體銀光閃閃的雪狼,立刻就想收服了來玩,當下一個縱身就跳了過去。

    那雪狼是凡物,受不得她身上的神仙氣,一見她靠近,立即轉身就跑。忘川來了興致,笑道:“看你往哪兒跑!”拔腿追了上去。

    她起了玩心,並不使用仙法靈力,隻是一徑地追,那雪狼也不知她到底要怎樣,便隻是一徑地跑,攀山涉水,穿林過野,也不知跑了多遠,反正月亮已經從天的這一邊移到了天的那一邊。那雪狼大概是真的累了,終於在一片密林前停了下來,氣喘籲籲地瞧著忘川,似乎在問:“尊駕到底想幹嘛?”

    忘川笑吟吟走過,伸手摸了摸它的頭:“不跑了?我叫忘川,是六界神尊,你以後就跟著本尊混吧。本尊保證讓你休息成仙。嗯,你通體雪白,以後就叫小雪吧,好不好?”

    雪狼很無奈地抬頭瞧著頭,眼睛裏沒有半分歡喜,似乎對小雪這個名字不太滿意。忘川道:“不喜歡啊?那就叫小白?或者大白?”

    呃……原來堂堂六界神尊隻會取這麽……粗俗濫造的名字,雪狼很失望,後果不太好,那似乎是一頭很有些個性的狼,它默默無聲地望了忘川一瞬、兩瞬、三瞬,發現沒什麽可能得到一個高貴優雅的名字了,便忽然一轉身,往密林深處鑽去。

    忘川笑道:“還跑!”

    她追了上去,沒有追到雪狼,而是被另一片風景留住了腳步。那風景美得驚人,她撥開密林,一下子就撞到了它的麵前。

    那樣突如其來的驚人的美麗。

    無邊無際的花海,赤紅如火,起起伏伏。

    朝陽一樣的顏色,碗口大的花朵,肆意熱烈的綻放。每一個花朵,每一片花瓣,都像一個正在熱烈燃燒的生命,仿佛再不美麗,就會死亡。花香卻幽冷而靜謐,無數花粉閃爍著晶瑩的光芒,在寧靜的夜空裏漂浮遊弋,宛若精靈,就像滿天的星星突然掉落凡間。

    冥界的樹不長葉子隻開花,整片的紅,

    整片的黃,整片的紫和藍;人間的花似錦繁華,五顏六色,紅綠相間。忘川見過很多花,但從未見過眼前這樣動人心魄的花。

    她被驚住了,然後是迷醉,她奔向花海,在花海裏盡情地徜徉玩耍。她問花靈:“你們叫什麽名字?”

    花靈說:“朝陽。”

    朝陽!和他同名。忽然記起朝陽來,他讓她等她的,不過管他呢!反正也是個小騙子。忘川性子冷,不願費心費力地深入追究,同樣的,也不容易全心全意地相信一個人。她決定不去找朝陽了,要在這裏盡情地玩一玩。

    可是一道強烈的魔氣卻在那時迅速襲來,忘川心下一驚,立即飛身掠開。低頭看時,好豔麗的一隻魔。火紅的發帶,火紅的眉心砂,火紅的長袍,火紅的鞋子,火紅的蜿蜒刺鞭,火紅的得意的笑,他笑說:“忘川,本王找了你很久了!”

    忘川道:“鬼話,本尊一直在冥界,需要找很久麽?你是誰呀?”

    那隻豔麗的紅魔笑道:“哈哈哈哈!你要是一直呆在冥界,本王還真是拿你沒奈何!可是你竟然跑了出來,就別怪本王辣手摧花啦!哈!”話音未落,雙掌同起,帶著兩道巨大的麗色魔力朝忘川抓來。

    忘川心頭一駭,這紅魔的法力比那紫裝青年和朝陽都厲害多了,別說打了,能逃走就不錯了。當下一聲低嘯,將掌中玉笛猛力擲出,同時向天空直直飛掠,想要避開紅魔的法力區,好織一個流水結界。

    流水結界是她的獨門修為,有極強的隱身之效,能避過世間萬物的眼睛。

    可是她的結界隻織了一半,那紅魔便發現了她的意圖,叫道:“想跑!”跟著大喝一聲,口中吐出千萬條赤色靈力,仿佛千萬條赤色蛛網,合著他掌中兩道巨大的靈力,驀然交匯,將整個天空都籠罩起來。

    忘川織了一半的結界被他擊破,隻好運出周身靈力相抗,奈何敵人太過強大,她支撐了沒多久,便被幾根赤色蛛網纏在了腰上,正要幻出無痕劍來斬斷蛛網,卻被那蛛網突然提起來,驀地朝半空裏甩了出去。

    紅魔笑聲破空而來,說不盡的得意:“上古神尊不過如此嘛!哈哈哈!”

    忘川腰肋劇痛,想要用靈力頓住身體也不行,不知道要摔到哪裏去,心想真是陰溝裏翻了船,要是穹涯知道了鐵定笑爛了臉。

    然而她並沒有摔得很慘很難看,而是撞在了一個柔軟的懷抱裏,纖腰被一條溫暖有力的手臂緊緊攬住,和所有俗套的英雄救美的

    情景一樣——如果拋卻年齡不看,她其實也算得一個絕色美人,而那人在此時此刻看來無疑是個英雄——他抱著她在星月點綴朝陽花海的美麗背景裏,緩緩地轉了一個又一個圈,然後輕輕穩穩地降落一棵參天聳立的大樹之巔,四目對視,火星四濺。

    隻是忘川眼裏的火星是悲痛之火:“輕點!腰傷了,要斷了!”

    那人桃花色的美麗眼眸裏流光一轉,緊抿的唇角微微一牽,漾開一個紅蕊迎風般的微笑:“對不起。”手臂悄然從她腰間滑落。

    忘川卻驀地一怔,那個紅蕊迎風般傾國傾城的微笑,還有眼前的這張完美無暇顛倒眾生的臉,她都隱隱有一種奇異而遙遠的熟悉。

    清涼的月色照在那人的臉上,她忍不住想要看得仔細些,一枚烈焰印記在眉心紅至妖冶,觸目的刹那心裏倏地掠過一絲淒惶驚異,正要捕捉,那人卻禦風而去,與迎麵攻擊來的惡魔交戰在一起,忘川隻看見他一襲桃花色的衣裳在風中烈烈飛舞,鼻端是淡淡的夾著一縷異香的桃花香味。

    她在淡淡的桃花香味中醒來,粉紅羅帳,水晶珠簾,簾下案頭上一隻雪白瓷瓶,瓶裏插著幾枝盛放的桃花。簾外白玉牆上掛著些小物件,斷了半截的劍、精美的布娃娃、草編的蚱蜢、蜀繡的錦帕、玉製的桃心、石磨的小鋤頭……沒有特定的順序,更談不上整齊,但每一樣都是忘川極喜歡的。甚至連床頭的鏡子都是她喜歡的碧綠芭蕉。

    還有那首曲子,他在屋外撫琴,琴韻流轉的是她記憶深處的那首沒有名字的曲子。

    當一個人了解另一個人太多,那麽他的出現一定不會是巧合。他救了她,忘川卻本能地覺得這是一個必須防備的人。

    她打開門,門外是一片無邊的桃花林,粉色桃花盛放,一波漫過一波,連著天邊燦爛的雲霞,風卷起花瓣,漫天飛舞,像粉色的雪。

    他在粉色的雪裏端坐撫琴,還是那一襲桃花色暗花長袍,刀削般光潔的鬢角,漆黑如瀑布般傾瀉而下的長發,隻束著兩條自由滑落的粉色緞帶,纖細優美蒼白得近乎透明的手。手底是黑底血玉的上古八弦琴,音色清亮澄澈,清心寧神。

    忘川款步行到他身後,他沒有迴頭的意思,忘川便靜靜地立著,聽他將那曲子又從頭彈了一遍,有一瞬間歲月靜好的錯覺。

    當他打算再彈第三遍時,忘川問:“我們可曾認識?”

    他的手頓了頓,卻依然撥動琴弦,伴著琴韻流轉:“在下桃夭,淺淺可曾

    認得?”

    忘川蹙眉:“淺淺?”

    他泰然若素:“不是叫水清淺麽?”

    在很久很久以前,在忘川剛出生的時候,她隻是一彎又清又淺的水,她的母親就很應景地給她取了一個名字——水清淺。

    後來她躺在奈何橋下,讓孟婆用一隻漆黑的碗舀起她河裏的水,煮成湯,給每一個從陽間來的靈魂飲下。靈魂們飲下孟婆的湯,就會將前世的一切恩怨情仇盡數忘記。

    而這些記憶全部被她吸納,這是她的修行,更是她的職責。

    於是,慢慢的,她有了一個新的名字——忘川。後來的後來,便很少有人記得她最初的名字了。

    如果桃夭不提起,甚至連她自己也快要忘掉了。她暗暗驚訝:“是的,我是叫水清淺,可我並不記得一個叫桃夭的名字。”

    桃夭雲淡風輕:“那麽,我們就並不曾認識。”

    忘川淡淡一笑:“可你似乎很了解本尊的喜好,還有這首曲子,你為什麽會彈這首曲子?”

    桃夭麵不改色:“了解一個人並不一定要認識他,認識一個人也並不一定就了解他,不是麽?”

    忘川迴答:“可了解一個自己不認識的人,一定不會是因為閑得慌。”

    桃夭不動聲色:“淺淺……一直都很聰明。”

    忘川亦不動聲色:“多謝你救了本尊。這裏是哪裏?”

    桃夭迴答:“兩地間,我的居所。西去是魅穀,東去是雲山。”

    忘川問:“你帶本尊來這裏做什麽?”

    桃夭說:“隻是想讓淺淺看看這個地方,記住這個地方。以後你會常來的。”

    忘川不解:“哦?你此話何意?”

    桃夭極輕極淡地笑了一笑:“玄武紀沒有告訴淺淺,他讓你離開冥界,就是為了對付我麽?”

    忘川更不解:“你?”

    桃夭說:“六界行將禍亂,我就是那個禍亂之人。”

    忘川有些糊塗了:“禍亂六界的不是帝宸麽?”

    桃夭淡然問道:“玄武紀是何等人物,他會懼怕一個小小的帝宸?”

    忘川對六界之事了解極少,實在不善於接受和分析這樣的信息,蹙眉道:“那本尊可不明白了。若你是禍亂六界之人,而本尊是天帝專門派來對付你的。那你為何還要救本尊?”

    最後一個音符落

    定,蒼白修長的手指輕輕按住琴弦,琴聲戛然而止。忘川看到他徐徐側過身來,那樣美的一張臉,唇角眉梢都浮起笑意,但笑得有點兒輕浮:“因為淺淺長得美啊!”

    忘川的確很美,但沒有人敢這樣對忘川笑,忘川覺得有點兒惱,說:“你……”

    桃夭卻沒打算讓她繼續說下去,桃花色的眸子對上她慍怒的眼神,輕浮而疏淡地笑開:“侍女已經備好了浴湯,也許你應該先去洗個澡。”

    話音未落,幾個身著碧色衣衫的侍女就湧了上來,將忘川拖走了。

    玉露玫瑰桃花香的浴湯,也是忘川最喜歡的,在氤氳的霧氣裏,她恍惚覺得這個桃夭有一種令她恍如隔世的熟悉,仿佛安穩,又仿佛很危險。

    侍女捧來了淨白如雪的新衣,她猶豫了一下,終究換上了。打開門,便看見桃夭正背對著她,負手立在院子裏一株奇異的碧桃樹下,身旁的青玉圓桌上放著一隻精美的白玉雕花碗。

    聽到開門聲,便轉過身來,素淡的眸光在忘川的身上上下一掃,落在她手中的雪玉仙笛上:“淺淺的笛子……很好。”

    忘川隨口而答:“旁人送的。”

    “哦!”桃夭似乎有點意外。忘川看見他的眸光仿佛有瞬間的呆滯空洞,轉而微笑而上看向自己:“餓了吧?喝碗熱湯吧。”

    忘川沒有接受也沒有拒絕,靜靜立在台階上,看著桃夭,似乎要看到他的眼眸深處。桃夭便也靜靜地看著她,不躲不避,滿麵的雲淡風輕。

    忘川終究什麽也沒有看到,連他是魔是妖是神是仙也無法分辨,放棄的瞬間,靈犀忽然自袖中飛出,在院子裏展開一副卷幕。

    “姐姐救我!”靈犀的卷幕裏,被困在鎖妖籠裏的綠兒正在大聲嚷嚷著向她求救。

    綠兒是忘川裏的一條水草,嫵媚多姿,柔軟無骨,古靈精怪,任性恣意,殺人放火,無所不為。最喜男色,常挑帥氣多情的男子,行勾搭之事。因為作惡多端,修煉了五萬年,也沒能飛升登仙,還是隻妖。

    忘川一向待她極好,不對,是極好極好。

    若非忘川一意庇護,她可能已經死了千百迴了。

    綠兒邊哭邊說:“姐姐,你快到天庭南闕無極宮,一天之內不能趕到,我就死啦!”

    話音未落,那邊的靈犀已經關閉,留下空中一片水色鏡幕,連一個提問的機會都沒留給忘川。

    桃夭低頭一笑,俯身端起

    桌上的白玉碗,說:“看來今天這碗熱湯,隻能我替淺淺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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