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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據太醫院的說法,皇帝噴的那一口血並不是因為舊疾複發,也不是因為心情激蕩,而是中毒。


    中的什麽毒,又怎麽會中毒,就不是眾人能妄自揣測的了。


    從那之後,皇帝再也沒能從床上下來。就憑重藥,單吊著一口氣,神智日益不再清明。


    一晃過去數月。


    已是冬天。江昭儀的孩子在一個刮著朔風飄著大雪的日子出生。也許衝喜的說法真的未必無用,皇帝的神智在那兩天清明了許多,還親口給他的第二位兒子賜名,振。


    林朝會得知這個消息,是因為就在趙振出生的那一日,他見到了數月以來的第一位密牢訪客。


    司禮監掌印太監王賢。


    因為是皇家密牢,每個囚犯都是單獨關押,林朝已經很久沒有見過除了獄卒之外的人了。


    見到王賢的一瞬,居然還感到有些親切。


    “林待詔近來可好?”王賢四下掃了一眼,將囚室的布局都記在心中。他也是奉命前來,迴去還得向人稟報在牢房裏看到的一切。


    林朝點頭道:“都好。就是一個人呆著,無趣了些。”


    王賢拍手招人送上一應紙筆,道:“這些紙筆都是為林待詔準備的,若是日長無事,正可打發工夫。”


    林朝隔著柵欄接過紙筆,放在一邊卻沒有再看。


    王賢咳了一聲,幹笑道:“林待詔若還有什麽想要的,隻管吩咐。”


    “不敢勞煩公公。”


    王賢對他招招手,林朝不耐煩地靠近鐵欄。王賢附在他耳邊道:“那人托我轉告待詔,切勿擔心,一切有他。”


    林朝笑了笑:“是啊,有他呢。”


    ————


    數日後,王賢再次來訪。


    與上次不同,這次他身邊沒有帶上其他小太監,且行色匆匆。


    林朝對他的到來並不意外,問道:“來了?”


    王賢扭開頭,道:“咱家這次是奉聖上旨意來的。”


    林朝笑道:“沒有聖旨吧?”


    王賢麵有難色:“林待詔,這……”


    林朝從幹草鋪就的床上坐起,披好外衣係好束帶。


    “這種事,不方便留下聖旨。是聖上親命,讓王公公來送我一程吧?”


    王賢道:“林待詔既然知道,奴婢便也不多說了。”


    林朝將手伸出鐵欄,掌心朝上,攤開。


    “拿來吧。”


    王賢將小瓷瓶放在他的掌心。


    瓷瓶入手,冰涼,細膩,和那個人一樣。


    林朝將瓷瓶舉到眼前,借著高牆上小窗漏下的天光細細看了片刻,喟歎一聲:“終於是等到了。”


    王賢解釋道:“聖上就那麽一個兒子……”哪怕太子做錯再多事,皇帝也得替他遮著掩著。所以當初知曉太子和江昭儀有所瓜葛的宮人,在皇帝決意讓江昭儀順利產下一子之時,都注定了被犧牲的命運。那個新生兒是皇帝的第二個兒子,隻能是皇帝的兒子。


    林朝能多活到今日,已經是皇帝寬容處置的結果了。


    “我知道。”林朝笑笑,“王公公不必擔心。請迴稟你的主子,就說林朝未曾有怨。”


    王賢道:“奴婢自當如實稟報聖上。”


    林朝說的是“主子”,王賢迴的卻是“聖上”,顯然是領會了林朝的意思,又謹慎地不希望旁人猜忌。


    林朝將瓷瓶的瓶塞拔出,晃了兩下瓶身,將一隻眼睛對準瓶口看了看裏麵清澈透亮的液體。


    “林待詔……”


    “王公公……”林朝勉力笑道,“我竟還有些怕痛。能煩請王公公借一壺酒壯膽嗎?”


    王賢猶豫了片刻。早在他幼年入宮因為得罪了大太監被打折一條腿,後又為寧王所救的時候,他已經把這條命交給寧王父子了。這麽多年,哪怕皇帝賦予他再多權勢和賞賜,自認比旁人都低賤的大太監也沒有變過心思。但是這個林待詔,十年前確確實實對他十分友善。不是畏懼他的權勢所以故作出的友善親近,是真真切切將他看做了個人,而不是大太監。


    “咱家這便讓人送一壺酒來。”王賢自己沒有走開,他雖然對林朝有報恩的念頭,但也不會為此放棄了此行的使命。


    不僅是皇帝吩咐他來賜林朝毒酒。


    他的主子,也沒有阻攔。


    所以他必須認認真真地看林朝將毒酒飲入腹中,才能安心。


    過了片刻,一個小太監送來一壺酒。


    林朝道謝,而後,仰頭飲盡毒酒。


    王賢道:“林待詔,這壺酒,你不喝麽?”


    林朝捂著劇痛的小腹,衝他笑笑:“等痛得受不了了,再喝不遲。”


    毒酒性烈,但也不能登時讓人斃命。王賢不忍看林朝低聲痛唿的模樣,便退到牢門外,決意等藥性發作完了再進來確認一遍。


    林朝顫抖著手,將墊在床下的幹草散開,壺中酒灑了一地,從牆角的洞中摸出一對打火石。


    也許是上個住在這間牢房的人留下的,不知打算作何用途。


    但林朝看到這對打火石的時候,隻有一個念頭。既然死亡已經不可避免,不如死的幹幹淨淨,免得平白讓人看了笑話。


    他這樣中了劇毒,嘴唇發紫,麵色幹黃的樣子,一定很難看。


    他不想讓人看到,尤其不想讓那個人看到。


    擦了幾下也沒見火花,林朝自嘲地笑了笑。他已經感覺不到痛了,雙手的氣力也漸漸在消失。


    如果再點不燃,恐怕就永遠點不燃了……


    打火石冒出一簇火花,沾上灑了烈酒的幹草之後,火勢迅速蔓延開來。很快,囚室陷入一片火海。


    林朝被濃煙嗆得連連咳嗽,隻覺得連心帶肺都快被自己咳了出來。


    想到王賢迴去複命後那人或許會有的反應,他無聲笑了起來。


    他真的不曾有怨。


    從十年前他第一次走進寧王府,聽到那人叫了他一聲師傅的時候,不就知道今日的結局了嗎?


    密牢走水。


    聽到這個消息之時,趙拓失手打翻了燭台。燭台的焰火在檀木桌上燙出一個黑洞,隨即無力熄滅了。


    怎麽會走水呢?


    王賢還跪在地上,趙拓強自鎮定道:“王公公請起身,將今日之事都細細報來。”


    聽完王賢的話後,趙拓沉默了許久,方道:“是他……要的酒?”


    “是。”


    又是沉默。


    “他說了……未曾怨過我?”


    “是。”


    “入夜到底不便,我就不多留王公公了。”


    王賢起身道:“近來宮禁愈發嚴了,奴婢正要趕迴宮中。這關節,還請主子萬事小心。”


    趙拓按下心中殺意,等王賢離去後才一劍劈在了他曾跪過的磚石上。他還不能殺王賢。這個常跟隨在皇帝身邊的人很有用,是他的一大助力。


    而且,賜死林朝的旨意是皇帝下的。


    王賢奉命前往密牢之前,也曾請示過他。


    他為了不暴露埋在宮中的暗棋,沒有同意悄悄將林朝救出的提議。


    事至如今,沒有出現任何紕漏。


    林朝替他畫了那副離間皇帝和太子的圖。皇帝病重將死,太子投毒的證據已經拿捏在他手中。宮中的布置尚且無人察覺,隻等太子一登基便和北疆王部眾裏應外合,放出消息,討伐太子。林朝和那批侍衛都死了,江昭儀和太子有染之事再無證可對,隻會有愈演愈烈的謠言。再加上那個已經出生的孩子……


    趙拓將全盤謀劃在心中又推演了一遍,越有把握,便越是心煩。


    林朝他……會怎麽想自己?


    十年間種種,全不過是為今日利用做的鋪墊,就連口口聲聲說的喜歡,也是刻意為之的拉攏手段?


    還是即便喜歡,也抵不過問鼎江山的欲丨念來得強烈?


    哪一種會比另一種更好呢。


    他不是非利用林朝才能離間皇帝和太子不可。隻要隨意拋出埋在宮中的任何一顆暗棋,都可以做到這一點。


    但他還是放棄了林朝。


    因為從皇帝扣下林朝的那一刻起,他就開始動搖。


    他為這動搖而感到害怕。


    十多年的執著竟然會這麽輕易就開始崩解……不,他絕不能成為像寧王那樣的人。


    皇帝想要用林朝來威脅他——也許在皇帝心中,這個直接被威脅的對象是楊青山——他便先拋下這個人,讓皇帝無從著手。


    現在好了。


    皇帝手中再沒有可以讓他忌憚的人。


    無論他想做什麽,都可以盡情施展了。


    可是——


    王賢說,自己差人送過去的紙筆他沒有動過,直到死前還是原封不動擺在桌前。


    王賢說,牢房裏隻鋪了一蓬幹草,褥子也薄,窗口離得近,站了會兒便被冷風吹得腦門發痛。


    王賢說,王賢說……


    他不想聽王賢說,可是除了王賢說的,他再無從想象那人生命中最後度過的一段時光,是個什麽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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