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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雨淅淅瀝瀝的下。@樂@文@小@說|


    撐開油紙傘,雨聲便更大一些。


    傘麵遮不住的地方,纏上稀稀疏疏的雨絲,涼意也是一點一點的,並不濃烈。


    千層底細納的布鞋踩在青石板上,濺起的雨水落在素白鞋麵,有些潮意。


    春雨就是這樣。無端惹人發惱。


    一駕馬車停在長樂巷口。這一帶住的都是些文人雅士,或是領著清貴差事的官員,是以馬車看著也隻普普通通,還比不上富商出行所乘的華麗。


    車上的人掀起簾子,被風撲了一麵雨絲。他倒看得開,覺得這北邊難得有這樣濕潤的天氣,親近一下也無妨。


    先前馬車轉彎的時候,他正巧看見個熟人的身影,便喚人停下了車。探頭一看,果然沒看錯,當即高聲問道:“卿雲兄可是去寧王府?”


    撐著黃油紙傘的人聞言抬起傘麵,露出秀氣的麵孔。他一手撐傘,一手卻夾著個畫軸。要在這樣無孔不入的雨幕中護住畫軸,傘盡向那一側傾斜,另一側的肩頭已經半濕了,模樣狼狽。


    “多謝。”


    被喊住的人很快上了馬車。雨水沿著傘柄滑落,車廂的木板上積起一小灘水。


    知道對方出於好意才帶自己一程,來人隻得收起所有的煩悶感,強笑道:“實在抱歉。”


    “正巧在下和寧王約了今日手談,左右也是順路。”馬車的主人毫不在意馬車裏平添的潮意,一笑帶過,“卿雲兄還是去教世子習畫?”


    林朝原本有七分的頭痛,被他一口一個卿雲兄擾成了十分。


    從今早在一張陌生的床上醒來,慢慢迴憶起死前的遭遇,他的心情就一直在六月黃梅天的當口徘徊。原以為能像誤入桃源的劉阮一樣,看到一個全然不同於以往的世界,沒想到所謂係統任務的世界和他生前的那一個這麽相像。盡管朝代官製不盡相同,但隨處可見的都是熟悉的風物。滿城風絮都隨著熟悉的青石板路、蓮花紋瓦當、竹骨油紙傘飄進了他心中,積了滿塘。


    更讓他無法麵對的是,他要幫助的對象居然也是皇室中人。現在的寧王世子,未來的南楚皇帝。


    他一個亡國之君,哪裏來的本事,去教導一個未來必將成為開國明君的人?


    雖然教的不過是書畫小道,而未來的明主現在隻是個不到十歲的孩童。


    國子監祭酒楊青山漫不經心地打量著對麵坐著的年輕人。馬車車廂狹小的空間使得對方無論怎樣想拉開兩人的距離,都沒辦法隔得太遠。


    臉上沾的雨珠被長袖抹去,但被染成了深青色的衣袍卻隻能任它發潮。全身上下,沒沾一滴水的,恐怕隻有那個畫軸。


    “卿雲兄,可否借畫一觀?”


    林朝近乎粗暴地把畫軸塞到他手裏,隻求對方別再叫他的字。生前那些清流大臣,膽大的一兩個還會張口閉口直唿他的名來標榜自己的正直不阿。隻有這個閑來取的字,許多時候沒人叫過了。


    和“卿雲”這兩字綁在一起的,全是些不能迴首看的往事。


    隔了好幾層雲霧,又能在相似的場景中迴轉,裸丨露出猙獰的麵貌。


    那頭楊青山解了外係的青繩,將畫軸慢慢鋪開。


    一幅墨葡萄圖。


    老藤錯落,筆墨酣暢,好一個大寫意。


    直到看盡左側的題詩,楊青山才重重唿出一口氣,嗓子發涉:“這……是卿雲兄的高作麽?”


    “不是。”林朝冷冷道。


    “也是,卿雲兄年少得誌,斷不會有這般蕭索心思。”楊青山依依不舍地把畫軸卷好歸還。


    半生落魄已成翁,獨立書齋嘯晚風。筆底明珠無處賣,閑拋閑擲野藤中。[注]


    林朝也想到了畫上的題詩,不由重重一歎。這本是落魄半生的文人偶發牢騷的詩句,卻是引起日後波瀾必不可少的道具。


    和當今聖上一母同胞的寧王,就因為書房中掛著這副畫,被有心人看見,在聖上麵前參了一筆。本就對胞弟頗有些忌憚的皇帝,一道聖旨便把人發配到嶺南。嶺南之地多瘴氣,寧王在移封嶺南王的次年便因病去世,到底是久治不愈還是為人所害,多年後依舊是眾說紛紜。無論寧王死因如何,在寧王世子心中,這筆賬恐怕都歸到了當今聖上頭上,不然日後造反,也不會造的那麽不留情意。


    而今,這幅畫,卻要由他親手送到寧王府上了。


    “冒昧問一句,這畫是何人手筆?”楊青山在心中細細品砸了半天,到底還是沒忍住。他本人不擅丹青,但於鑒賞一道還有些造詣,此刻見獵心喜,頗想結識一下作出此畫的高手。


    “鄙師。”林朝扔下兩個字後索性閉上眼,不理會這個讀經讀傻了的國子監祭酒。


    “怪不得,怪不得……”楊青山摸著胡子歎道,“能教出國手的,畢竟還是國手啊……”


    他前些日子在寧王府的雅集上見過這個年輕人。當時隻以為是哪個世家大族的子弟,混了進來附庸風雅,但經過旁人引薦,才知道這看上去也就二十出頭的年輕人,居然已經是一代國手,於丹青一道上,罕有敵手。


    後來偶然得見落款“卿雲”的一幅前朝仕女圖,楊青山毫不猶豫,就用家藏的銅博山同人換了過來。此後掛在書房,日日觀摩。


    佳人巧笑一迴首,這背麵敷粉的技藝,真是被用絕了。


    是以欽佩之下,他才會在見到對方淋雨趕路之時,邀請對方上了自己的馬車。


    可惜這邀請之人縱有百般欽佩,也難說出口。而被邀請之人,心情不佳,更是緊抿雙唇。


    直到馬車停在了寧王府門口,兩人都再無交談。


    “卿雲兄,你先請。”


    話音方落,林朝便跳下了馬車。楊青山一愣,苦笑著搖搖頭,心道這非常之人總有非常之性情,他這般整日浸淫經書義理的,對方恐怕覺得迂的很,不願親近。


    林朝跳下馬車,便看見寧王府偌大的禦賜黑金牌匾,還有門口兩尊和記憶中無甚差別的石獅子。


    獅子一樣威嚴的很,是皇家喜歡的樣式。怒目圓睜,恨不得把人扒皮吃了。


    林朝幾乎忘了撐傘,任雨水打在身上。


    後下車一步的楊青山見了,趕忙上前兩步,用傘將他罩住:“別濕了畫!”


    林朝這才對他笑笑。這個國子監祭酒,倒真有幾分癡氣,比起滿口仁義道德的老夫子要可愛許多。


    兩人被仆人迎入府中後作別。


    楊青山徑自去與寧王手談,而林朝則繞道後廂房,走進了這府上小主人的書房。


    透過迴廊上的窗欞,林朝便看見了個小小的、白色的身影。


    走到門口,才發現寧王世子果然已經端端正正坐在長椅上等著了。分明還是個小孩子的身量,但坐姿端正,已經頗有國子監裏鎮日讀經的士子的樣子。


    就是個頭實在太小了些。


    坐在高椅上,雙腳還夠不到地麵,在空中閑蕩著。


    “師傅。”


    小孩見門口來人,跳下高椅,有模有樣地行了個稽首禮。


    尷尬的是林朝。往日旁人見到他,行的都是三跪九叩的大禮,他隻要揮揮手示意免禮就可以了,哪裏用得著還禮。不過此刻有樣學樣,也還算順手。


    咳了兩聲,林朝走到書桌邊上,問道:“昨日布置的一幅鳳穿牡丹,你畫好了?”


    小孩從一旁的紫檀櫃上取下一幅畫卷,恭恭敬敬地舉高雙手,遞到林朝麵前。


    林朝把帶來的畫軸放在一邊,看起小孩臨摹的畫作來。


    小孩對林朝帶來的畫軸有些好奇,但把自己的神色很好地隱藏了起來,表麵上仍是抿著雙唇,乖乖巧巧,等待師傅教導的模樣。


    林朝生前和太傅學過兩年畫,水平也就馬馬虎虎,能畫出個囫圇樣子。現在能這麽氣定神閑地指導寧王世子的習作,主要還是對自己受了畫癡叔父的多年熏陶下的花架子有信心。


    要不怎麽說兵壞壞一個,將壞壞一窩呢。


    作為全天下最壞的一窩人,他自己是個昏君不說了,他父親、父親的父親也都是昏君。難得出了個被天下士人齊口誇讚的叔父,被誇讚之處也不是在經韜緯略治國之術,而是丹青這種雕蟲小技。


    小時候沒事可幹,林朝覺得悶了,就常常趁太傅打瞌睡的時候溜出來,跑到禦花園裏看叔父作畫。


    想到自己童年“苦中作樂”,林朝不禁有些羨慕這位寧王世子。


    當今聖上在奪嫡之戰中勝出,沒有對同胞兄弟下手,隻是削了權勢,把對方圈在京畿一地將養起來。寧王知情識趣,多年來一直堅持做個富貴閑人,平日裏來往的多是文人名士,官場中略有交誼的幾人,任的也都是國子監祭酒這樣無關痛癢的閑職。


    寧王對自己如此要求,對自己的孩子也是同樣的要求。寧王沒有費心思把自己的兒子塞到宮中作伴讀,也沒有聘請頗有交往的明經大儒來教習經術,反而隔三差五請些畫師、樂師一類不登台麵的人來教小世子丹青、琴簫。


    一幅要把自己兒子活生生養廢的作態。


    林朝能覺出這是世事洞明的大學問,是寧王借以明哲保身的手段,如果他是世子,一定樂得如此。但真正的寧王世子趙拓顯然不這麽認為。


    這人嚴肅得不像個小孩。


    明明很想打開自己帶來的畫軸看一看,但是又硬挺著脖子,一點也不肯歪過頭去。


    林朝看著小孩時不時往旁邊掃上兩眼的樣子,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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