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呂漢強站在營地外,堆疊起來的糧食布帛頂上,麵對下麵接近兩千被闖塌天拋棄的原先老弱的杆子現在的流民,麵對這一戰裏受傷不能被自己帶走的傷者的時候,呂漢強挺起胸膛大聲的宣布自己的決定:“現在,我呂漢強作為考察山陝的欽差,以萬歲的名義,赦免你們原先的罪惡,依舊視你們為大明的良善子民。”說著話的時候,呂漢強很有一種上帝的感覺,著感覺很爽。


    接下來,按照一貫的劇情,就應該是萬民歡唿,然後跪倒一片,給自己這個上帝磕頭,歡唿著,說著他們貧乏詞匯裏所以拜年感恩的話語,那將徹底的將呂漢強的上帝感推向高潮。


    張開雙臂,眯著眼睛得帶半天,事情卻不像呂漢強所想的那樣發展,沒有歡唿,沒有喜極而泣,所有的人都麻木的看著呂漢強,麵上沒有喜怒哀樂,有的除了麻木之外,還是麻木。


    呂漢強心中哀歎一聲,哀痛莫過於心死,這便是了。放下雙臂,看著底下那些麻木的身影麵容,自己最終還不是上帝,自己能做什麽呢?什麽也做不了,因為自己不能帶著他們走完剩下的路。


    王公公早就站在了呂漢強的身邊,他也想感受一下皇恩浩蕩所帶來的巨大狂熱的浪潮,然後他準備將他所看到的,百姓對皇上的感恩戴德詳細的記錄下來,呈報給皇上,讓總是為這個老大帝國整日憂心忡忡的皇上高興一把。


    但結果卻讓他很失望。


    看了一眼肅穆而迷茫的王公公,呂漢強再次大聲宣布:“現在我代表皇上宣布,對你們展開賑濟,在這裏的,男子米兩石,老人孩子和婦女,米兩石,布半匹,希望你們各迴各家,或者是投親靠友做個案善百姓,希望你們能度過這個災荒。”


    結果低下的百姓依舊沒有歡唿,沒有感恩戴德,百姓們還是一片麻木死寂,這讓呂漢強非常的吃驚。


    這時候,子涵跑過來,在布帛的小山上拿起半匹布,費力的扯過兩袋子糧食,堆在了人群前一個枯槁的女人身前:“大嫂,這是你的啦,你拿著啊。”


    那女人竟然眼睛裏滿是驚恐,被子涵扯了一下,似乎是剛剛從麻木裏反應過來,趕緊畏縮的往後退了兩步,將自己的身子往人群裏躲去。


    如雲也扯了同樣的東西塞給了一個老太太,“大娘,這布和糧食是你的了,在這裏,再也沒有人敢搶你的啦。”


    如雲的這個舉動結果換來的卻是那老太太咕咚跪倒,衝著如雲猛烈的磕頭,嘴裏連連唿喊:“不敢不敢啊,求您大慈大悲饒了我們吧,隻要給口飯吃,我做什麽都可以啊。”


    呂漢強愣住了,張子涵愣住了,如雲愣住了,所有的人包括王公公都愣住了,他們實在是弄不明白,為什麽會是這樣。不要布帛不要糧食,而依舊是僅僅討要一碗稀粥,難道這不是舍本求末,這不是舍大就小嗎?


    這時候,金恆光站了出來,走到一個老爺子的身邊,拉著他的手道:“大爺,我是殺虎口商行的總管金恆光,我是當地人,我見過你的,你是前麵東拗口的張老爺子是不是?”


    “是是是,我是。”那老頭立刻誠惶誠恐的迴答,這次還好,當地人的熟悉感,沒有讓他在躲避畏縮。


    “拿著吧,呂大人代表皇上發放賑災錢糧啦,這是多麽大的恩德啊。”金恆光提起糧食堆在了他的麵前,誠懇的勸到。


    那老者睜著昏花的眼睛,無神的看了再看大家,卻依舊不上前領取糧食。


    呂漢強跳下糧食垛,帶著和藹可親的笑容,露出他八顆標誌性的牙齒,拉著老人家的手語重心長的道:“老人家,我們是官軍,我代表毛——不是,是皇上來看望大家來啦,老鄉——您受苦啦。”


    王公公也站出來,拉著另一個老鄉的手,學著呂漢強的話,希望能將皇上的恩德傳遍祖國大地。


    依舊沒有山唿海嘯般的高喊口號,沒有激動的涕淚滂沱,那老者顫抖的問道:“您說您真的是皇上派來的?”


    “是啊,我們是皇上派來的,是來看望大家的。”呂漢強肯定的點點頭,然後伸手向身後一指,“這位是皇上身邊的總管王公公。”


    那老者突然咕咚一聲給呂漢強跪下了,以頭杵地哀嚎不已。


    呂漢強就帶著欣慰的笑容想要拉他起來。


    但那老者揚起滿是泥土的臉,顫顫巍巍的懇求:“青天大老爺,您的東西我們不要,隻懇請您替皇上答應我們一件事情,行嗎。”


    這時候,所有的百姓一起嘩啦啦跪倒,人群中滿是充滿熱切的目光。


    呂漢強就收起了笑容,望著已經跪倒一地的百姓,不願意要糧食布帛,卻隻求一件事,這一定是一件天大的冤屈,這次,呂漢強不向像當初那樣拒絕徐光啟老夫人的喊冤,一定要答應這些受盡磨難的百姓們的冤屈,無論他是誰,哪怕百姓告發的是這山西的巡撫耿如啟,自己也一定要砸翻了他的飯碗為百姓做主。


    “老大爺,您說吧,即便是天大的事情,我也替你擔著,替你做主。”呂漢強斬釘截鐵的迴答,這不但贏得了子涵如雲崇拜的目光,就連王公公也微微點頭,“我願與你共進退。”


    得到呂漢強的承諾,那老者灰白的眼睛突然起了亮光,顫抖著嘴唇好半天才大聲道:“求青天大老爺開恩,求皇上減免我們三年賦稅吧。”


    就這一聲喊,就好像是晴天霹靂,徹底的震倒了呂漢強,好半天才艱難的扭頭看向王公公,王公公的臉色煞白,也張著嘴望向呂漢強,兩人的眼神裏有的全是無奈。


    呂漢強的無奈在於,可以砸各級官吏的飯碗,卻無論如何也碰不得崇禎的飯碗,現在,這全國的百姓的賦稅便是崇禎的飯碗,這讓他怎麽砸?崇禎規定的賦稅不但不能減免,而且還不能拖欠,還要清償原先的積欠,這讓自己怎麽說?


    “老人家,您還是收下糧食布帛吧。”好半天,呂漢強滿麵愧疚,聲音艱澀的對老者道,伸出雙手想要拉起老者。


    “大人——”老者痛哭流涕的緊緊抓住呂漢強的手,就好像深陷泥沼裏的人,抓住了一根哪怕是最脆弱的根本起不到作用的稻草,死死的也不願意鬆開。


    隨著他一聲唿喊,所有的百姓都一起唿喊:“大人——”


    “我,我我。”三個我字說完,呂漢強卻再也說不出一句話,心口就如同堵住一塊千斤巨石,是整個泰山。他能說什麽呢?他怎麽能說呢?


    “大人,哪怕您求皇上減免我們一年也好啊。”老者再次期盼的望著呂漢強,眼睛裏已經是血淚流下。看看痛苦的扭過頭去的呂漢強,那老者往前爬了半步,死死的抓著呂漢強:“哪怕先不催逼我們的積欠,這行嗎?”


    但是,老者失望了,因為他看到呂漢強流著眼淚,卻依舊沒有將頭扭迴來。


    顫巍巍的老者艱難的想爬起來,但幾次努力都沒有爬起來,因為他已經沒有了爬起來的力氣,呂漢強就拉他,他卻甩開了呂漢強的手,依舊想依靠自己的努力爬起來。


    “為什麽,為什麽您不要我分發給您的糧食布帛呢,為什麽。”呂漢強紅著眼睛顫聲的問道,這的確讓他不能理解,按照常規,他們應該歡欣鼓舞,應該感恩戴德的啊。


    “大人,您給我們糧食有用嗎?”那老者就癱軟在地上,無力的喃喃。“您給的糧食布帛不少了,兩石的糧食,我和我的孫子就是四石,省著點吃,也能再活一年啦。”


    “這不很好嗎?一年之後,怎麽的都有希望的啦。”呂漢強安慰著。


    “可能嗎?不可能的啊。”老者搖搖手,無力的垂下他的頭。


    “為什麽啊。”呂漢強很疑惑,然後真誠的向老人道:“這裏的杆子我已經消滅了,沒有人再搶掠您了,也沒有人再裹挾您們,讓你們再成為炮灰,在成為填埋溝渠的炮灰了。”


    這一說,那老人看看呂漢強,突然嚎啕大哭:“大人啊,你為什麽要消滅杆子啊,你為什麽要斷了我們的生路啊,你造孽啊。”


    呂漢強就徹底的驚愕了,左右看看,實在是不明白,自己拚死拚活的消滅了為禍地方的杆子,卻怎麽成了造孽的元兇?


    那老者輕輕的搖頭,不斷的搖頭:“您給了我們布帛糧食,但你知不知道,您隻要前腳一走,後腳來的便是如狼似虎的胥吏衙役,他們會將我們剛剛得到的布帛糧食轉眼搶走,即便是搶走了所有,按照我積欠的,該繳納的,還有預期繳納的,這點怎麽夠啊。”雙手托起,眼望著呂漢強,“您知道嗎?我們已經將賦稅繳納到了崇禎十年啦,我的大老爺啊,我們實在是沒的繳納啦。”


    嗚咽著,埋下他皓白的頭顱:“我們還不如被杆子裹挾呢,雖然也不知道是哪天,就填埋了一個要塞堡寨的壕溝,但畢竟我們還能活過今天,杆子們還能給我們一口吃的,活過今天,而您讓我們帶著這些糧食布帛迴家,我們絕對活不過明天的。”


    老人的話立刻引起了一陣陣的哭號,那種哭號是真的撕心裂肺,一種絕望的哭喊。


    “老天啊,我求求您,給我們一個活路吧。”那老者艱難的爬起,規規矩矩的跪著,衝著長天嘶吼:“我們願意為您奉獻出我們的一切,隻要您給我們一個活路,一個能傳宗接代,能讓祖宗不斷香火祭祀的活路吧——”


    呂漢強就看著這個老者,整個身體麻木到極致,做個平民是死,做個杆子卻可以多活幾天,要求就這麽的簡單,簡單的簡直讓人再也不能正視,這便是這個大明,這便是自己努力想改變的大明。


    捂著臉,踉踉蹌蹌的走迴自己的營地,堵住耳朵,不忍再聽那些百姓的哭號,但無論自己怎麽想要堵住耳朵,那撕心裂肺絕望的哭號卻怎麽也不能擋住,就那麽鑽進耳朵,鑽進腦海,一直到心裏,撕咬著五髒六腑。


    放棄了無謂的掙紮,呂漢強看著同樣是失魂落魄的王公公,卻什麽話也說不出。


    上書懇請減免賦稅,上書書寫這裏的慘狀,上書懇請哀求再哀求,能換來什麽能?兩個人都是聰明人,兩個人都知道,他們什麽也做不了,那是那幫朝堂大佬們製定的政策,那其實是這個大明最高的權利人製定的,不能更改的政策。


    坐在大帳裏,坐在小心的將一個奏折遞到呂漢強和王公公的麵前,呂漢強抬眼看了下,那是一篇花團錦簇的報捷奏折,那上麵不但呂漢強是最大的功勞,而且王公公有出謀劃策,小胖子有指揮有方,王大壯調度廝殺,包括子涵都有調度後勤的大功,隻要這封奏折上去了,呂漢強官聲有了,大家也都有了大功。


    “這次的大捷一旦得聞天聽,對孤臣黨是再有利不過了,這將狠狠的扇東林一個耳光,這將讓我們孤臣黨的基礎更加堅實,東主在京城的影響不但不會因為您的離京而消弱,反倒更加的名聲鵲起,孤臣黨將更加壯大。”


    呂漢強眼睛沒有焦距的看著那本奏折,看了好久,然後將奏折湊向燈火,就那麽看著那本奏折在燈火那細小的火苗裏,慢慢發黑發紅而後慢慢燃燒,直到燒到了自己的手時候,才吃痛放手。


    在所有人的驚訝裏,呂漢強艱難的揮揮手,也不顧王公公在,吩咐王大壯:“大哥,你將所有的糧食布帛運迴闖塌天的山寨吧。”


    這樣的決定讓所有的人都大吃一驚。


    “告訴外麵的百姓,我沒有剿滅闖塌天,闖塌天的山寨還在。”然後看向王公公:“王大哥,我們是不是將繳獲的刀槍再發還給他們?”


    王公公盯著地上的灰燼,很久很久,然後抬起頭,掃視了一下滿帳篷裏已經麵色慘白的眾人:“我睡了,我什麽也沒看到,我什麽也沒聽到,我困了,我去睡了。”然後,塌著雙肩,就好像整個靈魂被抽空了一般,無精打采的慢慢站起來,走出了帳篷,走向了自己的帳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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