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呂漢卿將房契交給娘的時候,娘哆嗦著看了又看,不相信自己的兒子,原本一個五穀不分的書呆子,就在這短短的時間裏,就在京城落了腳跟,並且還置辦了產業,看到這真真實實的房契,眼淚便劈裏啪啦的落了下來,小丫就懂事的摟著娘,輕輕的安慰。


    其實,這棟小院相對當初呂漢強這個世界上的便宜老爹在山西做官時候的宅院,真的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在這一點上,呂漢強就心中充滿了腹誹,在娘嘴裏的一個清官,絕對不能做到,要說自己前世的那個便宜老爸沒有灰色收入,自己打死也不相信,當然,打不死就更不信了。


    不過老娘不這麽想,經過了夫喪家破之後,自己一家竟然身無立錐之地,隻能挨擠在他鄉村頭破廟之中,當初大雪,一家就要凍餓而死,想起那時候的淒慘,怎麽不讓人百感交集?


    不想看母親哀傷過度,便尋了個借口,讓張叔幫著整理家當。


    其實,現在的家當根本就少的可憐,大部分還是臨時性的,不要也罷。尤其,當初借神仙的東西還是要還的,真要帶走的不過是區區一馬車的物件,這當然不需要呂漢強親自動手,自有茶樓裏的那般兄弟在張叔的指揮下打理。因此上,做為主人的呂漢強倒是顯得無所事事了。


    背著手在這個狹小的廟宇裏,逡巡走動,在這走動中,竟然有種戀戀不舍的離愁,漫上心頭。


    廟還是那麽大,但是,在自己和母親一個多月的整理下,已經不再如當初般破敗不堪。


    當初滿是蛛網塵土的所在,現在已經變得一塵不染,神像的斷臂已經接上,雖然那是小弟的手筆,遠遠不如當初塑造這位神像的師傅那般手法嫻熟,但畢竟已經不再缺憾。


    原本被自己撕扯去做了窗戶紙的神漫,這時候,也在母親的要求下,再次掛起,幹淨輕柔,舒緩的垂落著,半掩了神主,平添了一種神秘與飄渺,


    被呂漢強“借”去做灶台的香爐,早就恢複了他本來的功能,每日裏,都有娘親自購買來的信香嫋嫋燃起,讓這原本充滿腐爛與黴變氣息的空間,再次神聖起來。


    原本做為床鋪的麥秸,也被幾個幫忙的兄弟抱走,這時候,娘正帶著小妹小弟,仔細的灑掃,不讓有一段麥秸,一點塵土存在。


    望著忙碌的人影,呂漢卿的思緒竟然變得無比平和起來,可能是那香爐裏的青煙,也肯能是灑掃時揚起的微微塵土的味道使然,輕輕的踱步間,腦海裏一個幼小稚嫩,永遠是靦腆的小小麗影,慢慢的由模糊變得清晰起來。


    一串銀鈴一般的聲音在耳邊輕輕想起,強哥哥強哥哥的叫聲那麽遙遠又那麽真切,不由得讓呂漢卿強的抬頭,看向了那廟門,期待的望向了那廟門外遠遠的村莊,村莊裏,隱隱約約籠罩在冬天寒氣裏的一片巨大的宅院。


    是了,這便是深深存在原先那個死去的呂漢強腦海裏的記憶,那個已經讓他刻骨銘心愛憐著的,那個兩小無猜的女孩。那個呂漢強魂魄已經奔赴黃泉,但這份深深的不舍與牽掛,卻纏綿的留在了這個呂漢強的腦海裏,流淌在他的血液裏,這時候,開始深深的影響起這時候的他,這時候的他已經再也分不清,自己是那個,還是那個是自己。到底自己是在夢中,還是在夢外?想要抬起手,感覺一下身邊事物的真實,卻沒了半點勇氣,生怕自己伸手觸摸牆壁的時候,手掌便深深的陷進去,讓自己知道,自己竟然是個透明人。


    模糊了周遭,飄渺了雜音,


    但,唯有一種刻骨銘心的愛,一種刻骨銘心的失落,一種刻骨銘心的思念便蕩漾在胸腹之間,而事實卻又讓他深深的失落與絕望,他根本就想不起那個讓自己掛念人現在的音容。


    “十年前幼時音容依舊清晰,卻不知道她現在是個什麽模樣。”遙望著那冬日暮靄裏巨大莊院,一種惆悵與失落竟然滿滿的充塞於心中,一股熱淚竟然不由自主的淒然落下,這捧熱淚,是前世呂漢強的,也是現在的呂漢強的,這時候,兩個靈與肉,才真正的合二為一。


    提起筆來,在雪白的廟牆上,在最後的一抹夕陽照耀中,輕輕書寫——


    人生若隻如初見,何事秋風悲畫扇。


    等閑變卻故人心,卻道故人心易變。


    驪山語罷清宵半,夜雨霖鈴終不怨。


    何如薄幸錦衣郎,比翼連枝當日願。


    手抖得不行,但這首迴蕩在呂漢強腦海裏的詞,卻在腦海裏糾糾纏纏讓他不能罷手。


    直到很久很久,慢慢彌漫的黑暗才讓他喟然一聲長歎,轉迴身時候,廟裏已經空空如也再也看不到一人,慢慢走出廟門,輕輕帶上門扉,沒有落鎖,因為自己走了,可能,不久這裏便又是一個無家可歸人的避難所。


    這時候,遠看去,卻在路邊,老娘的身子正佇立道旁,默默的等待自己的歸去。


    呂漢強走了,那曾經讓他一家遮風擋雨的破廟再次恢複了寧靜。


    他不知道,在第二天一早,在被朝霞染成胭脂般粉紅的雪地裏,一個纖弱的身影,正蹣跚走來,雪深路滑,那嬌小瘦弱的身影不斷跌倒,緊隨他身邊的一個老媽不得不不斷的拉扯她。“小姐,呂秀才一家已經走了,你就別追了。”


    那嬌小的身影也不停步,也不迴答,就那麽不管不顧的往小廟走來。


    那老媽子也是無奈,隻能長歎一聲,緊走幾步跟上。


    小姐雖然身子單薄,個性卻是倔強,這都被老爺夫人關了一月有餘,被二小姐看的緊緊的,卻依舊不改初衷,不能放棄那個窮酸,那樣的深情,怎麽不讓從小看著她長大的自己心疼?


    當那天二小姐得意的將那窮酸的一紙悔婚文書放在她的麵前時候,沒有大家想象的那種絕望與放棄,也沒有哭泣與埋怨,隻是靜靜的看著那文書,一動不動。


    而今天一早,沉默的讓人害怕的小姐終於開口,懇求自己悄悄放開她,讓她親自到這破廟裏看看那窮酸,雖然自己告訴她,那窮酸全家已經於昨天搬走也不能讓她改變初衷。


    沒辦法,自己的確心疼她,悄悄的放她出來,希望她看到人去屋空的小廟之後,也就死了心,於是,背著老爺夫人,還有二小姐,陪著她來。


    推開廟門,一股空曠與失落的感覺就撲麵而來,讓那嬌小的身影呆呆的站住,好久好久。


    慢慢的跨入廟裏,迴顧著四周,仔細的尋找著那人留下的每一點蛛絲馬跡,感覺著那小時候的心情,這許多天的思念煎熬。


    突然發現牆上有一首墨跡淋漓的詞,這女孩變看的癡了。


    呂漢強不知道自己的一首剽竊的詞慢慢的在一個少女的心田了紮根,開花結果,雖然那顆果子很青澀,但是,畢竟有了果實,那還愁發芽嗎?


    這個小廟由於呂漢強的一家,變得幹淨整潔,當然也就再次被人光顧,但是,被越來越多的人光顧的不再是那尊殘破的神仙,而是那牆壁上才詞章。


    詩詞在經曆了宋的蓬勃之後,便是元的野蠻,然後科舉再不考詩詞策對而轉向八股,更加讓士子們放棄了詩歌,其實,在宋亡,詩詞便也亡故,這是中國文化的一種悲哀。


    但是,呂漢強的這首詞,卻再次讓沒有詞曲的明人看到了一股新鮮的,久違的氣息,於是,呂漢強,在不知不覺間,已經被帝都士子所崇拜,“人生若隻如初見”便成了每個文人士子見麵第一句話。


    當然,這都是後話,呂漢強不知道一個伊人曾經在他走後,看著他的詞淚流滿麵,也不知道在他走後的若幹天,他成了士子談論的對象。


    站在新的,自己的家裏,他驕傲的麵對漫天繁星,麵對皎潔的月亮,引航嚎叫之後——就洗洗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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