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讀韓子之書,裏麵說,縱者,合眾弱以攻一強也;而橫者,事一強以攻眾弱也。”


    “但後麵又有一句,皆非所以持國也!為設詐稱,借於外力,以成其私,而不顧社稷之利!”


    蒯徹被推攮著,跪倒在高柳城的烽燧之下,衛士旋即告退,身披白色狐裘,頭戴鶡冠的扶蘇坐在他麵前,盡管在草原和風霜裏行進多日,但他依然強打著精神,與蒯徹進行這二人間,最後的對話。


    “我現在算是明白,商君、韓子,但凡法家之士,為何都不喜歡縱橫言談者了。”


    扶蘇指著蒯徹:“你在天下安定時已密謀作亂,曾在範陽勸我叛秦,獨立於海外,而後又離間父皇與黑夫,哄我勾結匈奴的打算落空後,如今又打算讓兩支秦軍繼續敵對。”


    “誇大事實,離間父子君臣,毫無底線,不擇手段。”


    “你,才是那顆禍亂天下的熒惑星!”


    “召王錯了。”


    蒯徹卻抬起頭笑道:


    “我們縱橫之輩,不是什麽熒惑星。”


    “縱橫策士,手無持刃之利,位無千金之尊,我們之所以能成功,隻因為一件事。”


    他伸出一根手指:“那便是人性本惡!”


    “為嬰兒也,父母養之,子長而怨。子盛壯成人,其供養薄,父母怒而誚之。子、父,至親也,尚且如此,更何況一般人之間,國與國之間?他們所謂的信任,不過是利益而已。熒惑不在天上,也不由縱橫之士創造,他自在人心,充斥在這天下間,每個人心中!”


    縱橫家是剖析人心的大事,最善於利用人性裏的弱點。


    所以張儀說楚懷王,說什麽,大王誠能聽臣,閉關絕約於齊,臣請獻商於之地六百裏,使秦女得為大王箕帚之妾,秦楚娶婦嫁女,長為兄弟之國,利用的是楚懷王心中的貪婪。


    藍田之戰後,又遊說楚懷王曰,秦兵之攻楚也,危難在三月之內,而楚待諸侯之救,在半歲之外,此其勢不相及也,騙得楚懷王納地求和,則是利用楚懷王對秦的恐懼。


    而後蘇秦遊說齊閔王,勸其稱帝滅宋,讓他一步步走向眾叛親離,諸侯圍攻,利用的是齊閔王的驕傲自大。


    姚賈說趙王遷,利用的是他對李牧的不信與懷疑。


    人心裏的種種情緒,在策士眼裏,都是破綻。


    隻要有,策士便能用言語將其放大,讓盟友產生裂痕,讓君臣離心離德!


    這是蒯徹的拿手好戲!


    “召王以為自己能例外?你既已稱王,屬下的海東戍卒,遼東將士能原諒黑夫屬意陳平,對遼東的荼毒?”


    他挑弄道:


    “黑夫能例外?如今形勢已經明了,黑夫已戮胡亥,逐群公子,殺蒙氏兄弟,獨攬大權,名為秦相,實為秦賊,而尚在人世的公子扶蘇,就是他最大的眼中釘,肉中刺,必不容召王!此番親自北上,便是為了解決你這大患!”


    “的確不能。”


    扶蘇頷首:


    “陳平害遼東之事,我永遠忘不了。”


    整整兩年啊,身在膠東的陳平給遼東帶來了太多麻煩,不論是勾連燕、趙、代阻礙扶蘇西進,還是不斷送衛滿等賊寇去拖遼東後退,讓扶蘇整整兩年,都未能離開這一畝三分地,而為此枉死的遼東遼西人,何止上萬。


    扶蘇無奈地笑道:“我一邊要應付麾下的勸進,另一麵,也曾試圖給黑夫傳遞提議,卻石沉大海,他轉頭就宣布我已死,我難以猜出他意欲何為……”


    “發生這麽多事情後,我與他,實在談不上信賴如初,反倒多了許多恩恩怨怨。”


    可扶蘇卻話音一轉,擲地有聲地說道:“但即便如此,有些事情,是不能更易的!”


    “那便是大是大非!”


    “裔不謀夏,夷不亂華,助戎狄而攻諸夏,此為大非!”


    “這是十多年前,在我為監軍,與李信、黑夫在賀蘭山對敵匈奴人時,便明白的道理!一旦做了,便是千古罪人!”


    蒯徹拱手:“這便是召王拒絕助匈奴,甚至不遠千裏,將兵來擊的原因。”


    “這一點,是蒯徹料錯了……”


    “但如今召王已擊破匈奴,向天下表明心跡,但接下來,麵對黑夫,召王當如何自處?遼東、遼西、右北平三郡將如何自處?”


    扶蘇看著蒯徹:“那依你之策,該如何應對?”


    蒯徹指向東方:“切勿再遲疑,立即調頭迴右北平去,遼人皆輕騎,黑夫方破匈奴,車騎疲敝,追之不及。待春日時,便帶著遼東人,遷徙海東,黑夫方定中原,必不能起大軍討伐,而召王便能獨立為一國之君,以待時變……”


    扶蘇露出了笑:“真是妙計啊,與當年在範陽勸我背叛父皇時,如出一轍,蒯徹,你就這麽喜歡看天下分裂?我若依你之策,中原就會多一個在側之敵,局勢比征海東時還糟糕,黑夫與我就此徹底反目,商賈杜絕,轉而大造戰船,關東百姓渴望的休養生息,便再難實現了。”


    “讓我來告訴你罷,如果說,勾結胡虜入侵諸夏是大非。”


    “那麽,讓天下早日一統,百姓安樂,黔首是富,便為大是!”


    蒯徹愕然,想要站起身來,這才發現自己的雙手被身後木樁上的繩子拴著。


    他隻能梗著脖子道:“你不顧手下數萬士卒,數十萬百姓的性命麽?”


    蒯徹不複最初的胸有成竹,變得歇斯底裏起來,嘶吼道:


    “你忘了秦朝七百年社稷麽?要將秦始皇帝留下的大業,曆代先君篳路藍縷造就的邦國拱手相讓?”


    “扶蘇,你這是要做嬴姓的罪人!?死後有何麵目去麵對列祖列宗!”


    “罪人……”


    扶蘇重複著這個詞,卻笑道:“你說得沒錯,我曾是一個罪人。”


    “不隻是嬴姓的罪人,更是天下的罪人!”


    他看著自己兩年來握劍持矛,滿是老繭的雙手:“因為我的一念之差,將滿手優勢,統統葬送,最終讓時局,朝最壞的方向墜落。”


    “那些野心家,六國遺民,縱橫說客,最希望的混亂!”


    “你以為,我複起於海東,帶著戍卒欲平定反王,是為了要恢複江山社稷?做一個英雄?”


    “沒錯,有這樣一點想法,但更多是,我做這一切,隻是為了一件事。”


    他說出了自己的初衷:“贖罪!”


    “奈何我能耐有限,又為陳平掣肘,隻能稍稍平定遼東遼西,費盡渾身解數,隻能勉強保住兩地百姓生計安寧。說起來,扶蘇真是無用啊,在這件事上,我遠不如黑夫,他已掃平六國,我卻還在原地打轉。”


    他自嘲道:“到頭來,我做這一切,反而顯得多餘了。”


    扶蘇搖著頭:“這也就罷了,如今九州即將大定,我若是聽你的話,去做那個繼續攪亂天下的罪人,我的複起,就真成了南轅北轍了!”


    蒯徹目瞪口呆。


    他曾說趙歇,說彭越,說韓廣,說冒頓,甚至在多年前,還設計過“亡秦者黑”的戲碼,成功讓秦始皇帝懷疑黑夫,離間了君臣,招致天下大亂——起碼蒯徹覺得是自己的功勞。


    哪怕這場大棋最終失敗了,蒯徹也會以此為傲,以自己的縱橫遊說之術得意洋洋。


    但現在,蒯徹卻在扶蘇麵前,感到了無比的挫敗感……


    當年第一次遊說扶蘇失敗,一來是他故意試探,二來也以為扶蘇愚忠愚孝。


    可現在的扶蘇,見識了眾叛親離,看到了人間殺戮,起於海東,飽經風霜,行事作風,與當年大不相同,蒯徹以為,他已經變了,成了自己能夠說動的人……


    對權勢的留戀、對未來的迷惘、對敵人的恐懼、對麾下眾人的擔憂、對不公處境的憤怒、對故友的疑慮、還有難以低頭為人臣屬的驕傲……這些情緒,扶蘇一樣不少!


    可蒯徹使勁渾身解數,卻終究無法說動扶蘇。


    現在他明白了。


    扶蘇身上,還有某種自己根本無法撼動的信念!


    “我與黑夫的恩恩怨怨,尚未結成死結,我二人自當解決。”


    “但絕不是靠猜忌和攻殺!更不是靠你這奸士的離間!”


    扶蘇一邊說,一邊往外看,似乎在等待什麽。


    “所以扶蘇,你這是要自己去黑夫營中受戮?”


    蒯徹隻覺得可笑之至,這世上,怎會有如此人物?


    選擇放棄,選擇自殺的人物?


    “黑夫何等人也,他能殺蒙氏兄弟,便也能殺了你!毫不留情!”


    蒯徹仰頭大笑起來:“我笑那秦始皇帝,何等英雄人物,少恩而虎狼心,得誌亦輕食人,做事心狠手辣,怎會生了你這麽一個心慈手軟的兒子!”


    “沒錯,我是心慈,改不了。”


    扶蘇站起身來,招手讓外麵的人進來。


    “但我的手,早已沾滿了血,已不軟了……”


    “尤其是對那些,唯恐天下不亂,比我罪孽更重的罪徒!”


    衛士拜在麵前,扶蘇問他們道:“說了這麽一會話,火燒旺了麽?”


    “旺了。”衛士稟報。


    而烽燧外麵的空地上,一個巨大的陶鼎正滾開著沸騰的水,熱氣直往上冒……


    “善。”


    扶蘇看向凍得直哆嗦,鼻涕都凝固在臉上,已看不出麵色是懼是怕的蒯徹,笑道:


    “蒯先生挨了好幾天凍,無衣無褐,冷得不行,實在是有失體麵,讓他,暖暖身子罷!”


    麵對蒯徹如此惡人,扶蘇卻沒有歇斯底裏的痛恨斥責,隻有身為長公子的彬彬有禮,他朝外伸手,仿佛是邀請蒯徹去參加一場宴席。


    而遼東的漢子們就沒什麽溫柔了,拉胳膊的拉胳膊,抬大腿的抬大腿,還有人抱怨陶鼎不夠大,恐怕要先剁掉這廝五肢才能塞進去……


    扶蘇隻是優雅地目送他們遠去:


    “二三子,助蒯先生,就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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