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事有異。”


    進入平城後,婁敬這種感覺就越是強烈!


    婁敬乃是琅琊人,作為逃人,在曹參軍中作為拉輿的役夫,因獻計使彭越、龍且相互提防,使膠東得以喘息,晉升為吏,後又被陳平相中,成了郡守長史。


    黑夫滅楚定齊後,陳平留在楚地治理泗水、東海、九江等郡,他推薦曾出使過燕、代,為陳平編織”扶蘇包圍網“的婁敬為典客丞,作為黑夫處理北方事務的顧問。


    十一月中旬,婁敬隨黑夫的大軍道飛狐口,進入代北,他隨輜重隊的騾子、馬、牛走在後麵,大隊大隊的馬車和木牛流馬裝滿了食物、幹草、帳篷和衣物,為代地作戰,做足了準備——但也隻夠十萬大軍用一個月。


    代地也就是後世的大同盆地,這個東北、西南走向的盆地,基本上以桑幹河為軸線,上遊是雁門郡,中遊是代郡,下遊則是上穀郡。


    因為韓廣已將兵卒撤走的緣故,大軍在飛狐口幾乎沒受到什麽阻攔,而攻下“代國”的首都,代縣也不費吹灰之力,代地民眾多是數百年間陸續遷來的趙國移民,他們構成了李牧軍隊裏的主力,也曾擁立公子嘉,在趙國滅亡後仍舊追溯趙氏社稷,對秦人憤恨仇視居多。


    可當韓廣病急亂投醫,向匈奴借兵後,情況一下子改變了,相比於常年劫掠代北的匈奴,在代人眼裏,原本麵目可憎的秦軍,一下子也變得眉清目秀起來。


    再加上韓廣的棄地政策,一向驍勇的代人紛紛舉事,像兩年前推翻秦吏一樣,殺死了韓廣的親信,以代縣降於黑夫,那場麵真是攜壺漿以迎王師,見了右衽椎髻的秦卒,好似見了親人似的,比黑夫入鹹陽時還要熱鬧……


    究其原因,除了過去月餘沒少受胡虜滋擾,恨匈奴人勝過秦人外,代人如此歡迎黑夫,還因為他們崇敬的李牧之孫,在代地長大的趙人英雄李左車,就在黑夫軍中。


    李左車不遺餘力為黑夫招降代郡豪傑壯士,甚至為其溝通當地大氏,商議購糧之事。


    隻可惜糧食沒剩下多少,代縣裏的全被匈奴及韓廣帶走,向西而去……


    這就意味著,後續很難有糧食運入的秦軍,要麽適可而止,要麽就得速戰速決!


    一向以用兵猥瑣穩重著稱的夏公,這次卻選擇了後者……


    夏公在代縣對代人承諾,必會在一個月內,收複代北三郡全部土地,將匈奴驅逐出去。


    夏公也說到做到,竟親自將三萬精銳,向西追擊代軍和匈奴人!


    接下來的桑幹、東安陽、陽原、狋氏、平邑諸城,敵人略有抵抗,在黑夫親自指揮下,都取得了勝利。


    而所俘的代人被審問時都交待,冒頓此番帶著南下的,多是老弱騎兵,駕馭羸馬,這便是匈奴大單於的真正實力,故而在廣陽郡,在代北,才不堪一擊……


    於是黑夫軍中,便有謀士樂觀地認為:“想必是匈奴還沒從多年前的大敗裏恢複過來,多有部落不願效命,而其兩年前與東胡火並,東胡雖破,但匈奴也肯定元氣大傷!”


    眾人皆言匈奴可破,代地旬月可複,形勢一片大好。


    但婁敬不這麽認為,他隻默默觀察,暗暗揣摩,當他們追隨黑夫所率的三萬先頭部隊,拋開還在桑幹河邊的大部隊,向據說是韓廣與冒頓所在的平城進發時,天上下起了雪……


    這不是這個冬天代北第一次降雪,但開始的時候隻是小雪,雖然又濕又冷,大軍有毛衣狗皮毛,衣物準備充足,尚能輕鬆的行進。


    但旋即雪越來越大,馬匹唿出了白氣,地麵被白雪覆蓋,風也越來越大,刮得雪花漫天飛揚,黑夫的軍隊變成了一群雪人,在齊踝深的雪堆裏蹣跚前行。


    哪怕如此艱難,但在平城,他們又打了一場勝仗,殺死胡騎數百,俘虜代卒近千!甚至連糧食也繳獲了上萬石!


    而據俘虜交待,韓廣和冒頓,就在向東北方敗退的潰兵裏!


    深深的馬蹄印沿著平城北門一路通往東北方,那裏有茫茫雪原,有大片大片的光禿禿闊葉林,也有一些丘陵山阜。


    就在三軍為此所激,都叫囂著“斬冒頓之首,踏單於之庭”時,婁敬卻仔細視察了俘虜的匈奴人,發現其多是齒發動搖的老人,被綁在雪地裏,閉著眼睛,一副認命的架勢。


    他在早先奉陳平之命,入代時學了點匈奴語,但也問不出所以然,可心裏的疑竇,卻越來越濃!


    於是婁敬立刻去找到了,近來頗受夏公器重的“黃石先生”!


    據說這位黃石先生是在夏公平定陳郡時投靠的,以定陳之功,納入羽翼營為謀士,沒聽說他有什麽過人的功勞,但在陳恢升任東郡郡守後,夏公竟任命黃石先生為羽翼營的主官,負責情報與軍略工作!


    沒人有太大意見,隨著戰爭落幕,羽翼營的地位大不如前,更早追隨夏公的謀士文臣們,混得好的基本都當了郡守,混得差的則不夠資格。


    黃石先生身體不太好,因其麵容上滿是瘡疤,戴著麵具,披著厚厚的裘,這冬日行軍,他一直在咳嗽,但對婁敬的話,卻聽得很認真。


    “我軍自從進入代北,沿途一路大勝,又聞匈奴人困馬乏,牛羊孱弱,窮困不振,今遭到連戰連敗,士氣低落,冒頓遁逃欲出長城,三軍皆言匈奴可擊!”


    “但仆以為不然,匈奴經冒頓執掌已十餘年,在漠北休養,昔日孤兒孩童已長成戰士,馬匹也漸漸繁蓄,據說有引弓之士十餘萬,隻有如此強大的實力,方能一戰而滅東胡!”


    “消滅東胡後,匈奴得到了更大的草場,又吞並東胡等行國部眾牲畜,在朔方掠奪中原工匠人民,為其冶煉銅鐵,盜我馬鞍馬鐙,可見匈奴實力不小。”


    就婁敬計算,這次冒頓幹涉中原統一,雖然不可能將國中十幾萬青壯胡人全部帶來,但匈奴軍四五萬騎,是絕對有的……


    “如今兩國相擊,譬如二人械鬥,應當以手中兵刃全力以赴,但匈奴卻一味示弱,這並非是匈奴已敗,而是冒頓故意匿其壯士肥牛馬,但見老弱及羸畜,必定是有意露短現弱,待魏軍輕敵冒進之際,伏奇兵以爭利也!愚以為匈奴不可擊也。”


    婁敬對匈奴是做了解的,他知道,匈奴人機動性極強,有利時如同飛鳥翔集,千軍萬馬唿嘯而至,不利時如同風吹雲散,瞬間不見蹤影。


    在廣陽郡麵對秦軍的混合軍陣和強弩長矛,吃了虧後,便改變了戰術,不固守城池,不與秦軍做陣地戰,充分發揮騎兵的機動性,有利則進,不利就撤,就是為了引誘秦軍車騎部隊深入追擊,反而進行反擊!


    但聽完後,黃石先生的嗓子沙啞:“你是覺得,以夏公之智,卻中了冒頓的計策?”


    婁敬對黃石先生長拜:“不敢,但仆聞智者千慮,必有一失;愚者千慮,必有一得。自從降雪後,疾病凍傷者日漸增多,且卒多南兵,不習冬日作戰,此時絕不可冒進。”


    “但近日夏公勞頓軍務,不見吾等,仆欲以此言於上,還望黃石先生能容我謁見!”


    “你來晚了。”


    黃石先生卻搖頭:”夏公已決定,將萬餘人,輕裝出城去追擊匈奴!兵已業行,阻止不及!“


    才說完話,便聽到平城外人馬嘶鳴,婁敬大驚,出去一看,卻見車騎部隊已伴著清晨的暖陽,揮師北去,軍隊從土黃色的牆垣蜿蜒而出,就像一條長蛇,它過早醒來,不顧外麵寒冷,便匆匆滑入雪地裏。


    鼓點和號角聲傳遍平城內外,如林的矛尖在陽光下閃爍著寒光,戰車和駿馬在雪地上艱難行進,而在隊伍的最中間,則是三麵高高舉起的旗幟。


    隸書寫就“秦”字的黑龍鑲邊大纛。


    有繡著“定於一”三字,上有青銅鷹揚的定一軍旗。


    還有被夏公選中,代表他們這個家族的尉氏天狗旗,卻不再是守衛白鹿原的小天狗,而改成了一頭正在吞食月亮大天狗……


    看到這三麵旗幟,婁敬心裏拔涼拔涼。


    “沒想到,夏公真的冒進出擊了!”


    心涼之後是憤怒,他轉向黃石,眼神裏帶著斥責。


    “我聽說,夏公設置羽翼營,是為了查遺補漏,可如今卻屍位素餐,形同虛設,致使夏公以千金身份涉險,黃石先生,這是你的失職!”


    還有那些降將,李左車常年在代北生活,豈能看不出其中的危險詭計?卻坐視夏公犯險,是沒勸住,還是故意為之?


    但這歸根結底,都是夏公自從滅楚後,就變得不喜諫言,他怕是要重蹈秦始皇帝的覆轍哦!陳平天天和他吹噓的“完人”“聖主”,也終於犯糊塗了麽?


    婁敬氣的直跺腳:“驕兵必敗!我恐不出三日,夏公及其所將之兵,將為匈奴所圍,黃石先生,為今之計,便是速速做好準備,通知後續大軍支援!若夏公有任何閃失,天下必將再度大亂!”


    到時候,他又該何去何從呢?


    麵對婁敬的憤怒,黃石卻笑了。


    “婁典丞,隨我來罷。”


    帶著疑惑,跟著黃石先生,婁敬進入了平城內,外鬆內緊,被黑衣衛士層層把守的寬敞大屋裏。


    木柴在灶中劈啪作響,婁敬看到李左車坐在下首,正在顰眉看著代北的地圖,手指在平城東北的數座山巒裏遊走。


    而正中案幾背後坐著的黑臉漢子,手裏還拿著黑乎乎的一塊煤炭,正凝神端詳……


    不是夏公,還能是誰!


    婁敬頓時愕然。


    “夏公,方才夏公不是已經親率士伍出城……”


    但他也是聰明人,立刻就反應過來了,朝黑夫下拜:


    “夏公真不愧是天下第一名將,果是將計就計!是臣愚鈍,不識夏公奇策!”


    黑夫放下手裏的煤炭,抬起頭:“婁敬啊,在三軍皆浮躁冒進之際,你能保持清醒,不愧是陳平力薦的人。”


    但黑夫心中卻暗暗道:


    “這婁敬,還是不夠了解我啊。”


    “像我這麽自(pa)愛(si)的人,就應該運籌帷幄之中,決勝於千裏之外,又豈會像項鐵蛋那樣,貿然衝鋒在前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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