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廣實際的官爵,其實沒有那幾個陳郡老鄉道聽途說來的誇張。


    他不過是得拜爵為右更,為都尉,職務與陳勝差不多,完全沒有“夥頤”到哪去。


    唯一不同的是,他握有實權,麾下有北伐軍士卒及馳刑士共萬人,把守著從關中通往河東的津渡:封陵津(風陵渡)。


    九月初的一天,吳廣等在大營前,焦慮地等待許久,總算迎來了他們期盼已久的隊伍。


    那是一隊隊牛車,拉著沉重的車輿,或是民夫推著的獨輪車“木牛流馬”,從寧秦方向絡繹而來,押送這批糧秣的,除了寧秦尉楊喜外,還有新近被武忠侯任命為“河東郡守”的安陸人去疾。


    “可算將辛君盼來了!”


    吳廣上前朝去疾施禮去疾本為無氏的小公士,追隨黑夫南征,作為軍正丞,曾舉薦韓信,又作為全軍的軍法官,負責軍中秩序,儼然成了黑夫集團中的重要文吏。


    入鹹陽後,出身低微的北伐功臣紛紛躋身朝堂,弱沒有氏的話,稱唿起來不太方便,於是黑夫便讓屬下們各自取氏,還特地建議去疾以“辛”為氏……


    至於為什麽,去疾不知道,也不敢問。


    辛去疾就這樣在秦朝新鮮出爐了……


    “吳叔盼的不是我,而是這批糧食罷。”


    去疾笑著拍了拍車上鼓鼓的麻袋:“渭南各縣秋收新打的穀子,還未來得及舂便運來了。這隻是第一批,後邊還有六萬石,牛車往返奔走,每月送兩萬石來!”


    六萬石,足夠萬人過冬了,吳廣鬆了口氣,清點完糧秣後,將去疾迎入營中,低聲道:


    “自到此駐紮以來,軍心有些不安,士卒們都說武忠侯讓關中人與南郡一樣,隻交二成糧食作為田租,軍糧恐怕會不夠……”


    去疾開解吳廣道:“胡亥、趙高倒行逆施,征發百姓與北伐軍為敵。今歲關中收成不好,西河更幾乎顆粒無收,若再像過去那般收五成田租,關中人隻怕要挨餓。”


    “武忠侯往後要東出再統天下,還得得故秦人相助才行。再者,武忠侯省罷冗官,裁並少府諸令,節了源。又讓並未受戰爭影響的蜀郡運糧出大江,以供給南郡、南陽,關中糧食不必外調。我大軍就近駐紮,就地就食,可比胡亥派刑徒萬夫挽粟押糧去武關、南陽節省多了。”


    這筆賬,黑夫與張蒼、蕭何自然是合計過的,最後決定,減田租,固然會讓官府勒緊腰帶,但卻能得關中人心,獲益無窮。


    “得將商君徙木立信時,的官府信譽,重新樹立起來!”


    吳廣撓了撓頭:“我也不知是怎麽了,過去在陳郡為黔首時,隻盼著官府能將田租減一減,可如今不種田了,卻又覺得不能減,因為麾下指望田租吃飯的官吏、士卒太多了……”


    去疾哈哈大笑,指著冠帶下的頭道:“武忠侯有句話說得好啊,吾等這頭顱裏如何想,決定於吾等坐於何處,是朝堂高榻,還是田邊草席。”


    “我當年投匿名書信舉報被緝捕罰錢,也滿腹牢騷,覺得判太重,可如今遇上相同的案子,卻也會毫不容情。因為那時我想的是自家的得失,可現在,要考慮的卻更多。”


    “現在我不是一個小公士了,而是一郡之長。”


    去疾無奈地攤手道:“雖然是個無地郡守,河東還在魏國手中,我無地可守,也無民可治。”


    “誰說無民可治?”


    吳廣露出了得計的笑,眼下去疾一來,那些吃他軍糧的”累贅“總算能甩出去了。


    “辛君請隨我來!”


    吳廣帶著去疾,來到大營南麵,由籬笆圍起來的另一片營地,這裏的屋舍帳篷更為簡陋,裏麵住滿了人,既有蓬頭垢麵者,也有衣冠士人。


    這些人無一例外,都說著一口河東口音。


    “這是……”


    “是這半個月間,從河東郡逃過來的。”吳廣一邊介紹,還讓人將裏麵自稱是三老、嗇夫者出來,將事情經過與去疾再說一遍。


    這幾名地方小吏,一把鼻涕一把淚地,哭訴起河東自六月份淪陷於六國後,發生的一切……


    河東歸秦,是在秦昭襄王二十一年,左更司馬錯進攻魏國河內,魏國獻出安邑,秦國的做法是,驅逐城中的魏國百姓,招募秦人遷往河東,賜給他們爵位,同時赦免罪人,遷居此處。


    於是河東的普遍情況是,城裏住的是秦地來的移民,而城外則是河東土著。


    即便是那些土著,經過七八十年,三四代人的統治,受律令約束,參軍作戰,贏得軍功爵,也漸漸自視為“新秦民”,而非魏人。


    所以河東人對六國,並沒有什麽認同感。


    “趙成放六國群盜入河東,魏盜趙盜自軹關入,楚盜自茅津入,每至一處,皆繩各縣長吏,屠戮秦人。”


    這是六國的老套路了,他們打著誅暴和複仇的名義起事,維係士卒前進的動力,便是對秦吏秦人的報複,和不斷搶奪的戰利品。


    這過程裏,河東各縣官吏,直接投降還好,一旦有所抵抗,就會被殘酷殺死,其家產被搶個精光。


    而六國聯軍在西河期間,皆由河東提供糧秣,原本富庶的河東被狠狠壓榨了一通,魏相張耳派遣自己的門客到各地任官,全麵恢複魏國舊製。


    經濟上,為了給撤迴河東的六國大軍湊足吃食,魏國對河東人繼續課以重租,仍如故秦時的五成……


    在政治上,打擊麵漸漸擴大,在河東居住已幾代人的秦人,從統治者成了被統治者。


    河東土著也不好過,因為畏懼黑夫會渡河進攻河東,當地人被張耳的門客征召,守在封陵津和蒲阪對岸,日夜提防。


    隨著河東律令變成廢紙,六國聯軍多有士卒留在河東,為非作歹,亂兵橫行,河東一片混亂。


    沒有對比就沒有傷害,這麽一合計,河東人覺得,好像還是秦朝統治時日子比較安定好過。


    於是,不少家園被毀的河東秦人開始逃離故土。


    封陵津,自然就成了他們偷渡的不二選擇。


    吳廣對去疾道:“最初是零星的幾人,到近日,已是整個裏、整個鄉的逃竄了……”


    向去疾訴苦的二人,講述了這一路的艱辛。


    深秋大冷天裏,想順利遊過寬闊的大河,可不是容易的事,除了找好下水地點外,繞開魏人的巡邏隊外,還需要更多技巧。


    比如他們將彘尼泡充氣綁在身上,提供點浮力,還得在下水前喝上一大碗煮好的薑湯,雖然辛辣無比,但能驅寒,不至於在途中被凍死。男人在水裏遊,女人和孩子則坐在臨時坐的竹筏上,閉目祈求河伯保佑。


    即便如此,冒著性命危險偷渡的人,也有十之二三未能成功。


    “魏人為了阻止吾等,加派人手盯著河防,可以當場放箭,不少鄰裏死在灘塗和岸邊。”


    幾人擦著眼淚,結束了敘述,他們希望能被轉移到幹燥的後方。


    “一共有多少人?”去疾詢問吳廣。


    “四千,往後可能更多。”


    吳廣對去疾道:


    “我不知這其中,是否有魏國探子,故不敢輕易放走,但留著他們,又空耗軍糧,並非長法。”


    “這些人交給我罷。”


    去疾歎道:“我知道,武忠侯為何要任我為河東守了,想必是要我為往後進軍河東做準備,雖無地可守,但至少,有民可治了。”


    這些河東人,可以將老弱婦孺安置到關中,男丁則作為向導、先鋒,入伍訓練,想來他們為了還鄉,應會積極作戰,還能為北伐軍前導。


    是夜,吳廣設宴招待去疾,食物並不豐盛,吳廣讓人上酒,卻為去疾所拒。


    “武忠侯讓少府加酒、糖、絲帛、鐵、漆之稅,更嚴禁民間私自釀酒,吾等就不要帶頭違令了罷。”


    吳廣隻好訕訕作罷,吃了口後問道:


    “辛君,既然魏賊在河東如此不得人心,眼下秋收已畢,武忠侯何不攻之?定當如石擊卵!”


    吳廣在北伐軍中資曆不算老,但看著東門豹、韓信等人封侯,不眼熱的是不可能的。


    “君侯有君侯的考慮。”


    去疾才從朝中來,清楚原因。


    “匈奴雖退出河南地,但仍占據北假,秋冬時節隨時可能南侵,君侯不得不安排章、韓二卿在北地、上郡禦敵。”


    “關中人飽經徭役之苦,需要休憩。”


    “賞賜士卒後,府庫已空,需要積蓄,不然君侯也不會加奢靡之物的稅。”


    去疾放低了聲音:“最緊要的是,新政尚未完成,鹹陽朝堂上下,質疑的聲音可不少,君侯需要先安內,方能攘外!”


    “是誰?”


    吳廣十分詫異:“時至今日,有誰還敢反對武忠侯?反對新政?”


    去疾搖頭:“趙高死時他們倒是拍手稱快,但上個月,君侯釋刑徒,開苑囿,嫁宮女,撤奢政時,可不乏有人站出來批駁,說這是在挖大秦皇帝的牆角,薅皇室羊毛……”


    “皇帝,如今隻有攝政,哪來的皇帝?”


    吳廣隻覺得可笑,他的屁股,現在可是牢牢坐在北伐功臣一方,而這一軍功集團,無疑是黑夫入主關中最大的受益者。吳廣本人不但得了許多金帛,武忠侯承諾他日後在陳郡有一大片土地宅邸,還讓他納了一個胡亥昔日的“七子”為妾……


    去疾頷首:“沒錯,對北伐軍而言,吾等隻奉武忠侯之令,食其祿,忠其事,在吾等眼中,武忠侯便是天,可比‘天子’還要大!”


    又讓吳廣近前,對他低語道:


    “但朝中遺臣可不這麽想,近來頗有傳言,說扶蘇複起於遼東,如今已然稱王,朝中眾人也有所耳聞,難免開始打主意了,天天喊著社稷不可一日無主,或言當派人去迎迴扶蘇,以繼大統,或言當速立扶蘇之子為帝……”


    說到這,去疾哈哈一笑:“吳叔,你當年在陳郡舉事,不是還打過‘當立者乃公子扶蘇’的旗號麽?”


    ……


    ps:第二章爭取在0點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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