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高尤記得,十日前,自己被困重泉,絕望之際,為六國發兵所救時,他是欣喜若狂的。


    但一向最善於揣摩人心的趙高,這次卻熱臉貼了冷屁股,趙高獻上自己在未能劫持胡亥外,不得已作為替代的禮物:被拘禁在高陵縣的始皇帝子女——除了出奔的扶蘇,嗝屁的胡亥、公子高,以及搖身一變成了投誠公子的將閭兄弟三人外,其餘公主公子皆在於此。


    這些公主公子在西河被六國殘忍處死,畢竟他們的戰爭目的之一,便是“屠秦宗室”。


    還有那枚精雕細琢,代表了大秦皇帝權勢的玉璽,也被深知懷璧其罪的趙高雙手奉上。


    用和氏璧鐫刻而成,其方圓四寸,上紐交五龍,正麵刻有李斯親筆所書,名匠篆刻的“受命於天,既壽永昌”八篆字。


    當這美輪美奐的玉璽被捧上時,所有人,張耳、李左車、項梁,所有人的目光都放在上麵,難以挪開。


    當數十年前,它還隻是一塊和璞時,已價值連城,秦昭王曾以十五座城,欲與趙惠文王交換,由此引出了藺相如的故事。


    如今更被賦予了政治上的光暈,皇權的重量,其所值,豈不是無價之寶?


    但這枚小玩意卻被項籍的大手掌不客氣地收下了,把玩在手中,仿佛看到了昔日“彼可取而代之”的大誌。


    但這位年輕統帥的情商和吃相,未免有些難看,竟不顧趙國人在場,當眾道:


    “和氏璧,這本就是楚國之物,為人所盜!今當物歸原主!”


    還是範增輕咳一聲,說什麽“此物由縱長楚國暫時保管,待六國誅秦社稷,再分其寶貨”,壓下了趙人幾欲當場發作的怒氣。


    而之後,項籍卻待趙高十分冷淡,連臨晉城的軍議都不讓他參加,趙高賣國無門,隻能守在外頭,通過賄賂與會者,得知了楚國後方遭到襲擊,六國聯軍欲退的消息。


    這讓趙高失望透頂。


    “本來指望六國守西河之地,而我如約赴上黨為王,如今這情形,西河不守,河東又豈能長久,恐一年半載後,黑夫便將至太行矣……”


    趙高憂心忡忡,從河東趕來的趙成,卻仍在樂觀中,甚至與閻樂爭論起未來他們的“邦國”當叫何名。


    “立國於上黨,叫‘黨國’何如?”趙成喜武不喜文,沒太多文化,就是想當然隨口亂說。


    閻樂倒還讀過典史,搖頭道:“上黨,古潞子地也,婦翁之國,仍稱潞國才對。”


    言罷還笑吟吟地朝趙高拱手:“潞王!”


    “夠了!”


    趙高當時卻拍了案幾,讓二人閉嘴,目光注視著他倆:


    “看六國對我態度冷淡,恐難以如約,即便如約,單憑心思各異的六國,恐怕也抵擋不了黑夫兵鋒,不管在河東還是上黨,都不安全,吾等還是得另尋出路!”


    趙成、閻樂麵麵相覷:“另謀出路?”


    “不錯,不管我向東逃到何處,黑夫必窮追不舍,欲誅我而後快,眼下唯一的活路,是向北,去匈奴……”


    項籍、李左車不欲與匈奴結盟共同對付黑夫,這在趙高看來是極可笑的,耽於名聲,恥於與戎狄共舞?殊不知,他們錯過了與黑夫實力均衡的機會。


    倒是北邊的匈奴大單於冒頓,殺父獻妻,隻為一勝,這種不擇手段的做派,更像個做大事的人。


    且隻要趙高遁入廣袤草原,隨牛羊馬隊遷徙,絕不在一地久留,黑夫縱真的一統中原,手也難以伸到漠北,尋他不到。


    趙高就如同一株藤蔓,自身沒有強大的勢力,隻能靠不斷攀附強者來獲取權勢,最初是秦始皇,後來是胡亥,眼下的他,隻能在不斷賣國賣身中求活。


    因為趙高很清楚,天下之大,唯獨黑夫,絕不會跟他做買賣!


    趙成應諾,閻樂卻還在猶豫,趙高決心已下,掃視二人道:


    “待東渡之後,便言我乃趙氏之後也,願將上黨獻予趙國,換取雁門郡一小縣為侯!”


    ……


    果如趙高所言,六國對他沒有絲毫信任,令趙成赴河東準備船隻浮橋,接應聯軍東撤,卻將趙高留在西邊,以作為人質。


    好在,趙高通過最後一點金帛,賄賂了趙魏兩國的將軍幕僚,得以離開對他不甚重視的項籍處,隨他們至夏陽,從禹口而渡。


    禹口,相傳是大禹治水時用巨斧劈鑿而成,它的北麵是群山夾道的大河峽穀,南麵是坦坦蕩蕩的平原,反差巨大。河水起初被約束在兩岸懸崖斷璧之間,白色的浪花如同千萬匹奔馬般橫衝直撞,雷霆萬鈞,破山巒而徑出,瀉千裏而東流,水浪起伏,如山如沸。


    此處以北,有一個壯觀的瀑布,當年秦始皇帝曾來巡視,作為駕車的中車府令隨行,對此地自不陌生。


    “這禹口也稱之為龍門。”故地重遊,趙高似是有無數感慨。


    “兩岸屹立,河出其中,上寬百步,下瀉千裏,相對如門,唯神龍可躍,故稱之為龍門。龍門每年十二月初為冰所封,次年三月驚蟄時冰消,每當這時,有黃鯉數千條自下遊遊集龍門,競相跳躍,一登龍門,隨之,天火燒其尾,化為神龍,登不上者,點額曝腮……”


    那次隨始皇帝出巡正是三月,趙高看著萬鯉簇擁,爭相欲躍龍門往上遊而去,但成功者寥寥,大多數都是掙紮得鱗片脫落,無奈南返,更淒慘者,則失去了性命,無力地翻白肚皮。


    那時他便領悟了。


    “人生在世,便如逆流而行,不進則退,水中魚兒眾多,千千萬萬,有的魚能接近顯貴,但不管如何掙紮,如何被寵愛,魚終究還是魚,隨時可能為網罘所獲,金鉤毒餌所害,朝不保夕。”


    “想要活得長,活得好,唯一的辦法,便是越過此門,化身為龍!”


    但以他的出身,想要大權在握,保全己身,思來想去,隻有一個機會。


    製造混亂,再以混亂為階梯,攀附而上,最終越過那道坎,化身為龍!


    至於混亂造成的天下板蕩,生靈塗炭,並不在趙高考慮之內。


    隻可惜,趙高玩脫了,在這混亂裏踏階而上的,不止他一人,有條大黑魚,在這濕滑的梯子上,比他走得更快,踩得更穩,已漸漸騰空,隱隱為龍!


    趙高悔恨異常,卻無可奈何,隻歎了口氣,不再去看河中之魚。


    他現在隻求保命。


    在趙魏聯軍這邊,趙高仍不受待見,被李左車放在最後,而就在他與閻樂即將踏上浮橋時,身後卻橫生異變……


    浩浩蕩蕩的騎從從西北方殺來,騎術嫻熟,弓馬超群,口中還大聲發出唿哨聲,盡管陣列沒什麽秩序章法,但趙魏兩軍留在西岸的數千人倉促無備之下,被這些車騎衝得陣腳大亂。


    “是上郡的白翟人,彼輩也降黑了。”


    趙高咬牙切齒,上郡本就是白翟老家,盡管後來一部分白翟東遷,但當地仍多翟君,半耕半牧,秦朝北逐匈奴,胡亥南平叛亂,都征召了不少白翟人入伍。但這些翟種喜歡見風使舵,當年就在秦與義渠間搖擺,後來又參與了嫪毐叛亂,唯勝者是依,眼下黑夫已克鹹陽,擷取了政權,白翟自然要迅速轉投門戶了。


    不同於南方的蒲津渡,有項籍親自斷後,龍門渡後方僅剩的趙魏後軍無大將指揮,一時間被衝得七零八落,而橋上眾人走得更快了,並無迴援之意。


    趙高也踩在浮橋上艱難前行,龍門上遊一段,河道狹窄,激流險灘,浪急浪高,今日風有些大,浮橋搖搖晃晃,再加上擁擠不堪,不斷有人落水。


    他們此刻也像極了水中的鯉魚,但追求的已不是躍過龍門化而為龍,而是隻為活命。


    這場艱難的爭渡,在上遊一眾木筏順流衝來時,結束了……


    小筏順著濤濤河水而來,上麵是頭紮布巾的大河漢子,這卻是來自少梁山一帶的“匪盜”,最初是受到趙高迫害的“黑黨“聚集,後來六國入西河,大量夏陽人出逃去投,本以為是群殘兵難民,翻不起大浪,豈料聽聞黑夫進攻西河的消息後,竟組織起一眾人手,由河工、船夫紮木筏,一眾西河人眼裏閃著複仇的怒意,悍不畏死地衝來!


    連續不斷,浮橋遭受了劇烈撞擊,更多人落水,木筏上叼著短劍的少梁盜也躍至橋上,與毀他們家園的趙魏兵卒戰成一團。


    趙高武藝不凡,即便殘疾著一隻手,也拔劍殺了數人,但他水性卻很一般,隨著更劇烈的撞擊,浮橋徹底解體,趙高也失足落水。


    他在微濁的河水中撲騰,如落深淵,腳腳踩空,趙高隻能努力用雙腿維持身體平衡,單手艱難劃行,讓自己探出河麵,大口唿吸空氣。


    他看到了自家女婿閻樂,浮橋本就是舟船所連,閻樂僥幸奪了一艘小舟,護著妻兒老母,捋起袖子拚命劃槳。


    閻樂素來孝順,前段時間趙高發動政變,欲劫胡亥,也是將閻母置於府中作為人質,才換得閻樂死心效命的。


    “吾婿,救我!”


    趙高奮力唿救,閻樂似是聽到了,但隻朝他身後看了一眼,便麵露驚恐,竟毫不猶豫,與家人劃著小船加速向東而去,將趙高獨自拋在濁浪和混亂中!


    一陣浪打來,趙高又吃了幾口河水,土腥味十足,就在他即將溺斃時,一張大網卻落了下來,隨著河工的號子聲,他整個人被撈了起來,重重扔在舟中。


    這是艘不大的漁船,水珠蒙住了眼睛,趙高看得不甚分明,但從船上眾人死死按住他胳膊,往上麵綁繩索的舉動來看,是敵非友!


    有人拎著趙高的頭發,將他整個人提起來,手還在他臉上一抹,仔細一分辨後,露出了驚喜的大笑。


    聲如洪鍾,似曾相識,趙高眨了眨眼,模模糊糊,看清了麵前之人的身份。


    一張圓圓的大餅臉,胡須雜亂,說話時,口中氣息還有一股魚腥味。


    是昔日章台宮郎官,黑夫下屬,一年多前被自己通緝,逃到少梁山落草的夏陽人董翳!


    這比溺死河中還糟糕,渾身濕漉漉的趙高寒意頓生!


    “竟然是中車府令,今日捕獲頗豐啊。”


    董翳認得趙高,他齜開牙,露出了滿意的笑:


    “武忠侯,會喜歡這條大魚的!”


    ……


    ps:今天還是隻有短小無力的一章。


    推薦一本朋友新書《大王令我來巡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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