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浮橋上,迴過頭,項梁能看到那杆項字大旗下的高大身軀。


    這些天的了解下來,隻能用四字形容項籍在六國聯軍裏的地位:


    “中流砥柱!”


    此情此景,項梁很早就預料到了,十三年前,家族秘密舉行的項燕葬禮上,眾子弟或泣或呆,唯獨項籍抹去眼淚,睜大一對重瞳,在項燕靈位前立下誓言:


    “必覆秦國,為大父複仇,為楚國複仇!”


    一席話說下來,讓氣氛低沉的項氏家族為之一振!


    從那時候起,項梁便開始重點培養項籍,此子是項氏第三代的翹楚,是楚國未來的希望。


    但項梁未料到,項籍在自己放逐邊塞期間,竟靠著一路奮戰,當之無愧地成了楚國與項氏的繼業者……


    但他內裏的性情,仍是原先那般。


    “籍兒還是沒變。”


    項梁記得,在項籍十來歲的時候,自己讓人教他楚國的《雞次之典》,楚史《檮杌》,但項籍表現得極其不耐,轟跑了那些楚國滅亡後無處可去的老史官。


    項梁又讓人請來名家劍師,教項籍學劍,但項籍自持一身蠻力,輪著未開封的鈍劍,將劍師們打得抱頭鼠竄,又不成。


    當項梁惱怒地問他到底想學什麽時,項籍說:“書足以記名姓而已。劍一人敵,不足學,學萬人敵。”


    於是項梁才開始教他項氏祖傳的兵法,項籍大喜,略知其意,又不肯竟學。


    眼下,項籍大概處於萬人敵和十人敵中間。


    有百夫不擋之武力。


    也有萬軍中牽針引線的兵形勢家才能。


    所以,項籍的用兵之道,遊離在猛將與統帥中間。


    這才是最要命的。


    項梁憂心忡忡,喃喃道:“但一個真正的兵家,該像王翦那般,在安全的地方指揮自若,怎麽會將自己置之於險地,親自斷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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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請上柱國渡河!”


    蒲津西岸,楚軍士卒也在唿喊同樣的話:“吾等斷後即可!請上柱國速速濟河”


    項籍迴首看了看浮橋上仍擠得滿滿當當的楚軍,卻笑道:“籍與楚國子弟數萬渡河而西,便要將汝等帶迴去,否則無顏見淮南父老,豈有先撤走的道理?”


    說著,他騎著馬,身位又往前了一步。


    身旁的一位羊裘少年也同樣跟上,卻是與項梁一起在塞北受盡苦寒的項莊。


    項籍瞥見這位冒自己之名,遭秦吏虐待的堂弟,他多年的塞北生活,練就了一身好騎術,但眼下,握韁的手卻在微微發顫——這還是項莊第一次參與戰役。


    “怕了?汝可先退。”


    項籍目不轉睛,盯著遠方數量外的高闊河岸,那兒的秦人,如同烏鴉聚集,越來越多。


    項莊舌頭被秦吏割了,無法說話,隻能發出呀呀的聲音,眼下被項籍質疑,他漲紅了臉,手舞足蹈也難以表達自己的想法,遂一手重重砸在胸膛上,另一手則抽出了佩劍,遙指遠方的秦旗,重重劈下!


    “你待會要為我刈旗,以證汝勇?”


    “有膽氣,是項氏男兒。”


    項籍笑了,看著項莊刃口有些殘缺的劍,喚來自己的親衛,將一柄劍交付給項莊。


    劍鞘不甚起眼,但項莊抽出那劍柄來,卻見劍式古樸,似是吳越之刃,但又與一般古劍不同,乃是鐵製:釽從文起,至脊而止,如珠不可衽,文若流水不絕……


    他一時間愛不釋手。


    “劍名‘工布’。”


    項籍道:“據說此劍為歐冶子及幹將為楚王所鑄,鑿茨山,泄其溪,取鐵英,作為鐵劍三枚。一同鑄出的還有一柄‘龍淵’,一柄‘太阿’。龍淵不知所蹤,太阿為秦人所奪,便是秦始皇所佩天子劍。”


    “此番西來,我本欲以此劍,斷秦之太阿,絕秦之社稷,隻可惜……”


    可惜黑夫先占鹹陽,而自家後方又失了火,項籍距離秦始皇的驪山陵隻有三百裏,睡夢間甚至能夢到自己燒了鹹陽,燒了那罪惡的宮室,大火三日不絕,但醒來後,卻終究隻能半途而廢!


    項莊聽聞此劍如此特殊,遂連連比手推辭。


    “拿著!”


    項籍卻將劍入鞘,扔到項莊懷中。


    “吾好用戟,敵不能近身,短兵無所用也,且為我負此劍,一會,就跟在我身邊。”


    他對項莊笑道:


    “我的後背,便交給你了!”


    項莊一愣,將劍負於背後,用手敲著自己胸膛,目光堅毅。


    他錯過了項氏崛起的諸多大戰,好在,還有機會與堂兄一起戰鬥。


    這時候,遠處河岸上的秦師,動了。


    隨著激動的叫聲,在黃色河岸上躍出了一眾騎影,那是一群持長矛而穿著輕甲,頭戴小皮帽的騎從們,他們從斜坡上驅馬而下,背後還跟著無數的騎影,帶著大地的動搖一齊攻向楚軍!


    同時,秦人的車兵、徒卒,甚至是光著腳的越兵,也紛紛衝下河岸的高坡,從左、右、前三方向津口殺來,速度越來越快,越來越快!


    剛剛趕到的秦軍前鋒人數近萬,而反觀楚軍這邊,還守在西岸斷後者,不過三千!


    就算發覺秦人意圖,一部分在浮橋前等待過去的楚軍被迅速調過來,一些船隻也開始朝西岸移動,但前後兩陣加起來,人數也不過五千。


    項籍卻對這種以少打多的仗,習以為常,依舊談笑自若:


    “秦人不知會懸賞我的頭顱多少黃金戶邑。”


    “但項籍之首,可是要用命來取的!”


    三千隨項籍轉戰中原的楚軍,有車騎也有手持長戈的步卒,此刻竟沒有猶豫,沒有退卻,而是牢牢站在鬆軟的河岸上!


    觀察了周邊地勢許久,這場仗要怎麽打,項籍心中已有定數。


    “隨籍破敵!”


    隨著他揮動長戟,身後大旗搖晃。


    項籍一馬當先,奔馳而出,項莊背負工布劍,必須利用自己高超的騎術,死死盯著堂兄後背,才能趕上他的速度。


    楚軍這邊的步卒仍在原地,結成堅陣,但其車騎竟動了!


    一千楚軍車騎,也如同無數支離弦之箭般衝了出去,他們沒有直接與秦人交手,反而往向河岸左側的潮濕區域而去!


    ……


    正如項籍所料,在黑夫“斬項籍者購千金,邑萬戶”的命令下,秦人戰鬥的目的,不止是保家衛國,驅逐群盜了。


    更是重賞之下,人人皆為勇夫!


    從斜坡上的河岸衝下來時,駱甲已不在最前方,他滿目皆是湧動的馬屁股,以及四蹄帶起的黃泥。好在隊列前排的騎率楊喜等人,都有效的控製著隊伍,陣列沒有因為擁擠而過於混亂。


    但混亂卻出現在,那麵醒目的楚軍赤旗從遠處掠過時。


    “項籍要逃!”


    有聲音從前方傳來,順著馬頭方向,駱甲能看到,一裏開外,夏日的強風鼓動著軍旗,上麵隻寫著一個大字“項”。


    看上去,項籍的軍旗及千餘人離開了其陣地,,向左側另一座浮橋移動,似乎想脫離戰場,這使得秦軍車騎稍作猶豫後,一分為二。


    前鋒成分雜糅,沒有統一指揮的弊病出現了。


    李必立功心切,讓楊喜等人一馬當先,以車騎主力緊追項籍旗幟,向河岸左前方移動。


    越校搖毋餘帶著跣足越兵,嗷嗷叫著緊隨其後!


    隻剩下垣雍謹慎,還跟著駱甲的腳步。


    隔著很遠,駱甲亦能看到,那些追擊者身下馬匹,在濕潤河岸上留下的深深蹄印!


    他感到了危險。


    “停下!”


    下沮澤,進退漸洳,此騎之患地也,駱甲雖是從騎將直接升為騎司馬的,但這點常識,卻還是懂的。


    但有的人,卻在臨陣時為氣血激情所引導,將往日所學忘得一幹二淨。


    駱甲在疾唿,振臂大聲唿喊,讓人搖晃旗幟,擊打金鍾,想要阻止這種愚蠢的行徑。


    “別去!”


    “那是誘餌!”


    “是陷阱!”


    但一人之唿,難敵百馬之鳴。


    後方的金鍾來不及敲響,士卒們眼睛裏隻有項籍的旗幟和人頭,被仇恨和重賞刺激得紅眼的眾人,由楊喜帶頭,從軍吏到騎從,竟絲毫沒有遲疑,而是朝那麵項字大旗徑直衝去!


    殺了項籍,就能贏得富貴侯位!


    殺了項籍,就能結束這場戰爭!


    但下一刻,留在津口處的數千楚人步卒動了,他們齊齊向左側移動,如同一把鍘刀,將突入冒進,追擊項籍旗幟的秦軍車騎,一截為二!


    泥濘的河岸陷入了鏖戰,在濕軟泥土上難以發揮優勢的秦軍車騎,與下馬步戰的楚兵廝打在了一起,場麵一度十分混亂。


    事情發生在片刻之內,駱甲有些愣愣地看著這一幕:“以身為餌,牽扯我軍,這項籍,真是六國聯軍之首麽?怎麽打起仗來,跟一個率長、司馬差不多,全不要命……”


    但卻格外有用,一舉扭轉了人少、勢低的劣勢。


    眼看李必、楊喜他們那邊陷入了苦戰,接下來如何辦?駱甲第一次當上都尉,有些失神。


    好在,他身後的安陸人垣雍不愧是長期跟在武忠侯身邊,耳濡目染其用兵之法,瞬息之間,就做出了最正確的選擇。


    “繼續向前!”


    垣雍令眾人棄車馬,以長矛開道,步行前進,手則摸著向腰間的燧石和煙矢。


    “燒浮橋!將項籍,困在西岸!”


    ……


    ps:第二章在下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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