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氏於黑夫,當然是恩義多,至於仇怨?”


    “哪來的仇,哪來的怨?李丞相真是多心了!”


    襄陽城廳堂之中,黑夫滿臉的知恩圖報。


    他還當著李斯家宰的麵,迴憶起過往來。


    “李由將軍乃黑夫舊主,對我有提攜之恩,李丞相於我,更如同師長一般,敦敦教導。雖然後來兩家因為小事產生誤會,但黑夫心中,卻一直記著李氏之恩,須臾不敢忘!”


    他歎息道:“去歲,始皇帝不幸崩逝,丞相被胡亥、趙高所挾,李由將軍也不得不領兵南來討我舊部……”


    但那一場仗,李由不是送了麽?


    黑夫滿口胡話:“從李由將軍故意戰敗起,我便知李氏之心了,亦不敢傷李由將軍分毫,一直安排他在江陵好生居住,隨時可以去見!”


    一番承諾後,黑夫又讓屬下帶李斯家宰前往江陵,確認李由安全。


    “待歸於鹹陽後,還請轉告李丞相,他對我說過的話,黑夫每個字都記得,須臾不敢忘也!”


    等李斯家宰離去後,黑夫轉過身,卻露出了冷笑。


    “這老倉鼠,還真是機敏啊,這就想挪窩了麽?”


    他看向隱於帷幕之後,現在緩緩走出來的兩名謀臣,陸賈和隨何。


    “汝等如何看?”


    陸賈有些警覺:“臣覺得或許有詐,眼下南方對北方,雖有勝勢,但離結束戰爭尚早,李斯身為右丞相,何必如此早便改換門庭?”


    蜀郡守降黑,是因為北伐軍已經打進巴蜀,而胡亥那邊又逼他交出扶蘇長子,麵臨二選一的抉擇,對常頞來說,帶著蜀郡投效黑夫,能獲得更大的利益——封侯、九卿丞相,甚至是立新主之功。


    但李斯,作為秦廷百官之首,他的富貴已到了頂,這時候卻急著找下家,不由讓人不起疑心啊!


    而另一名老儒隨何卻笑道:“臣倒是覺得,李斯欲投武忠侯,乃無奈之舉,因為李斯現在的處境,和有一人很相像。”


    黑夫看向隨何:“誰人?”


    隨何道:“伯嚭!”


    陸賈有些不屑:“吳之奸佞,背主負國。”


    隨何卻言:“伯嚭可不止是奸佞,他也很有才幹,投效吳國後,漸漸位在伍子胥之上,靠的可不止是阿諛奉承。不過他順君之過以安其私,是殘國之治也,倒是與李斯頗為相似。”


    “臣聽說過這麽一個故事,伯嚭為吳國太宰時,助夫差攻越,圍勾踐於會稽山,卻收了範蠡文種的賄賂,保下了勾踐。”


    “十多年後,勾踐開始對吳複仇,圍攻姑蘇,吳國甲士不足,吳王夫差便派太宰伯嚭去征召外郭野人入伍作戰。”


    這所謂野人,當然不是長毛怪,而是春秋時,居國城之郊野的庶民,與“國人”相對。


    “野人卻道:吳王從前天天想著享樂爭霸,卻不顧越寇,直到今日,也未見王自省,卻隻知道驅吾等去作戰,如若戰死,父母妻子皆無所托,幸而勝敵,也無甚功賞,王憑什麽讓吾等去為他赴死?”


    “太宰伯嚭將野人的話迴報夫差,請行賞,吳王爭霸多年,府庫空空,拿不出錢來。伯嚭又請求給有戰功的人許官,吳王夫差一向看不起卑賤的野人,麵露難色。”


    “倒是旁邊一位公孫建言說,暫時答應他們,打退了越寇,給不給都在大王。”


    “王乃使太宰嚭布令,野人卻不笨,或曰:‘王好詐,必誑我。’於是眾人亦言:‘且先答應王,越寇來了,戰或不戰,在於吾等’!”


    “結果,越人已薄闔閭之門,吳人卻還在君民相疑,內訌不止,國人已盡,野人不戰,於是吳遂亡……”


    黑夫聽完樂了。


    “吳王夫差的行事做派,倒是像極了北邊的胡亥,食言而肥,官府信譽掃地,關中人多不欲效死。”


    半年仗打下來,黑夫發現,北邊的正規軍,早就沒了當年他還做小卒,滅六國時“左攜人頭,右夾生虜”,所向披靡的勇銳,反倒慫得很。


    一方麵是因為青黃不接,新兵較多,軍隊素質秩序差了些,但最重要的是,北軍的精神氣已沒了,打仗隨便打打,遇到困難很容易退讓崩潰——他們的心境大概和夫差治下的野人一般,反正朝廷屢屢毀諾,日子越來越難過,既然撈不到好處,那麽拚命幹嘛?


    隨何繼續道:“諸子言,越王勾踐入姑蘇後,下令誅殺伯嚭,罪名是‘不忠於其君,而外受重賂,與己比周也。”


    陸賈這時候說話了。


    “但我在蘭陵學《左傳》時,卻發現諸子之言有誤,伯嚭非但沒有被越王句踐殺死,而且還繼續做了越國的太宰……”


    吳國滅亡兩年後,範蠡、文種都被勾踐幹掉了,但伯嚭,卻安然無恙,還搖身一變,做了越王信臣,甚至還堂而皇之地收取魯國賄賂呢——於是被心眼小的魯人在史書上狠狠記了一筆。


    “正是如此!”


    隨何道:“夫差、胡亥以為,錢帛賞或不賞在君王。”


    “吳人、關中人認為,戰或不戰在他們。”


    “但降與不降,不也在伯嚭、李斯麽?”


    他攤手道:“既然吳已不可救,又與越王又交情,這時候還不賣吳,更待何時?”


    “隨何說得,有幾分道理。”


    黑夫頷首:“汝等以為,勾踐為何不殺伯嚭?”


    隨何不假思索:“當然是為了收攬吳國人心。”


    陸賈卻有不同見解:“吳人深恨伯嚭,我曾入吳遊曆,至今吳郡罵人卑鄙無恥,仍稱’壞伯嚭‘。勾踐若殺伯嚭,封伍子胥之墓,反而更容易收買人心。”


    “然卻不殺,是因為不可殺!伯嚭的價值,在於他掌握的吳國文書典籍!沒了這些,越國要統治吳地,便是空談!”


    這二人都能言善辯,在軍中充當行人謀士,但也各有特點:


    陸賈蘭陵學派科班出身,為人正派,隨何則是野路子,為人狡黠,善詭謀,有急智,這點陸賈不如他。


    可論大局觀,隨何卻又不如陸賈。二人在黑夫身邊,正好互為補益。


    “不錯,對我而言,李斯的價值也一樣,他雖在軍中無甚影響,不能直接開關相迎,但卻是我軍進入鹹陽,全盤接收宮室、府庫、律令、文書、圖籍的保證!”


    黑夫不想世上最壯麗富庶的城市,重蹈曆史上楚人一炬,化為焦土的覆轍。


    “雖說奇觀誤國,但既然始皇帝廢大力氣建都建了,非要毀了幹嘛?留給後人瞻仰吹噓不挺好麽?”


    所以必須是黑夫先入關,最好有人為內應,順暢無阻地接收秦始皇的遺產!


    這意義,不亞於北平和平解放!


    而北伐軍的戰略,也要應對“李斯欲降”這一情況做出變動。


    既然王賁像一座山般擋在前麵,那就得從側翼突破了。


    黑夫下令道:“陸賈,你持我書信,去一趟漢中,告訴韓信,可以開始進攻了。”


    “吾等已在南陽受阻太久,是時候前進了,我要在夏天結束前,進入關中!”


    陸賈應諾,但在離開前,卻又好奇地問道:“敢問君侯,方才李斯家宰代李斯傳話,說十二年前,李斯與君侯在章台宮階梯上的對話,可否還記得?君侯曰,須臾不敢忘,敢問當日所談何事?”


    黑夫卻隻是神秘一笑:“此不足為人道也。”


    等陸賈走後,黑夫卻迴過身,暗罵道:


    “老東西記性還挺好,在齊地跟他的焚書修書之爭,我倒是有點印象,但十二年前階上的幾句話……”


    “都隔這麽多年了,又不是跟老婆定情的話,我tm哪記得!?”


    ……


    而另一邊,陸賈心裏還琢磨著這件事。


    “那一日的對話,究竟是什麽,竟如此機密,連我也不肯告之。”


    “莫非,事關未來李斯在新朝廷中的地位?”


    他低頭往前走,卻有人攔路,朝他拱手。


    “陸郡守!”


    陸賈抬起頭,才發現是隨何在等他,二人皆為儒生,至少都自稱儒生,政治訴求上很接近,私交不錯——不過都跟剛來的叔孫通聊不到一塊。


    陸賈便又想起一事來,好學心上來,追問道:


    “隨先生,你方才說姑蘇之圍,夫差令伯嚭發民以戰的事,是哪卷典籍上的,我為何從沒聽說過?”


    隨何故作神秘,讓陸賈近前,在他耳邊道:“那卷書叫《隨子》……”


    陸賈一時沒反應過來:“諸子之中,有這書?”


    隨何大笑:“過去沒有,現在也沒有,往後,或許便有了!”


    陸賈頓時明白了,哭笑不得。


    故事背景是真的,伯嚭下場也在《左傳》有載,但中間那部分……


    隨何摸著胡須,大言不慚:“當然是老夫現編的!”


    ……


    ps:第二章在晚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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