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今天下,已有三分之雛形。”


    因為荒廢太久,叢台殿堂上的石縫裏,蒿草尚未清除幹淨,但蒯徹並不嫌棄,踱步侃侃而談。


    他不需要地圖,天下形勢,似都包藏胸中!


    “第一分為秦廷,且稱之為北秦,盡管這半年來,丟了許多郡縣,但關中根基尚在。關中北有朔方、雲中、雁門、代郡,得胡馬之饒。東有太原、河東、上黨、河內、三川、南陽為屏障,南有南陽,十五郡完好無損。”


    “而潁川、東郡、臨淄、常山、廣陽、漁陽、上穀、右北平、遼東、遼西等地,雖多有豪傑舉事,但仍有長吏尊二世之令,保於郡府,與之相抗。”


    “故天下泰半,仍在北秦手中,幅員萬裏,兵數十萬,車五千乘,騎數萬匹,隻是有些分散,但亦足以維係帝業。”


    說完所謂的“北秦”,蒯徹又談起了另一大勢力。


    “第二分為黑夫之北伐軍,他雖舉兵叛秦,號稱要北伐靖難,卻仍以秦吏自居,既立足南郡,吾等且稱之為……南秦!”


    “南秦南有嶺南四郡,征越卒為兵;東有江東兩郡,樓船千帆橫絕大江;西取巴蜀,得糧秣百萬;中據有荊州五郡,黑夫頗得當地人擁戴;千裏之外,更有膠東陳平、曹參亦遙相響應。”


    “迄今為止,南秦已奪十四郡也,地方五千餘裏,戶百萬,卒二十萬,車千乘,騎萬匹,此霸王之資也。再加上黑夫之威名,其下韓信等能征善戰,天下莫能當也!”


    並不是每個人,都有縱觀全局的能力,陳勝聽著蒯徹對黑夫的勢力讚譽有加,一時間竟有些後悔當初與吳廣分道揚鑣。


    “第三分為複辟的六國。”


    這時候,蒯徹走到陳餘跟前,拱手笑道:


    “楚上柱國項籍起淮南,轉鬥逐北,至於彭城,乘利席卷,取淮陽,擊碭郡,威震中原。然觀其所屬,不過九江、東海、泗水、陳郡,碭郡與琅琊之半,雖楚人效命,但卒不過十萬,陳先生,我說的沒錯罷?”


    這是事實,但蒯徹消息如此靈通,讓陳餘心中駭然,此人在楚國那邊,恐有內應暗中提供情報啊。


    “山東之建國莫強於楚,除楚國外,趙國實力次之,趙已取巨鹿、邯鄲;齊國實力與趙相當,彭越方占薛郡、濟北,欲攻臨淄;韓魏更次之,韓複立於許縣(河南許昌),張良與韓成將千餘人西略韓地,得數城,北秦輒複取之,往來為遊兵潁川。魏立國於臨濟,我料想,張耳恐怕是想北上取東郡吧?”


    “至於燕國那邊,燕公子王孫皆為秦所誅,雖有韓廣起兵上穀,臧荼起於漁陽,但廣陽郡負隅頑抗,尚未能複燕……”


    燕地的事,陳餘倒是首次聽聞。


    “總之,六國加一起,可算一分。”


    蒯徹一番概述,竟將錯綜複雜的天下形勢,說得清晰無比!


    他複對陳餘拱手:“陳先生以為,這三分之中,誰為最強?”


    不用說,六國才剛複國,肯定是墊底的,陳餘沉吟道:“應是北秦最強,蒯先生方才也說了,北秦尚有二十餘郡,人口兵員眾多,且有關中,據四塞之國,被山帶渭,有百二之險……”


    正因為對秦廷勢力的畏懼,各地反秦豪傑,才紛紛叫嚷著要“誅暴秦”,否則他們一天都睡不踏實。


    但蒯徹卻有不一樣的看法。


    “光看郡縣、戶口、兵員,的確是北眾於南,但要我說,在襄陽之戰後,北伐頹態已現,南方則占盡了優勢!”


    “北秦才遭內鬥,大將凋零,唯有一王賁將二三十萬大軍,在關東苦苦支撐。”


    “王賁為了集中兵力對付南秦,坐視東方諸郡叛秦不救,猛攻襄陽漢水數月,卻無尺寸之功,反被南秦奇兵燒了糧道,元氣大傷,我聽說,蜀郡也已叛秦,馮劫被困巴郡,恐已全軍覆沒。”


    “夫銳氣挫於險塞,而糧食竭於內府,百姓罷極怨望,容容無所倚,北秦士氣已失,隻能退守南陽、漢中。然王賁不但要抵擋南秦攻勢,還要阻止楚、魏、韓在中原攻城略地,實在是捉襟見肘。”


    “王賁縱然是天下第一名將,也迴天乏術,更何況,天下苦秦政久矣,二世若改弦更張,尚有複興可能,但我聽聞,他先後食言,田租倒是減了點,但口賦徭役卻加重數倍,百姓怨望,都恨不得二世倒台。”


    說白了,北秦像一個雖然身材碩大,卻處處是傷的巨人,且要麵對的敵人太多了,積累的怨氣也太大了,步履蹣跚,蒯徹並不看好。


    “南秦則不然,其興勃勃然也,黑夫愛民惜兵,穩紮穩打,一邊固守江漢,一邊使人略江東,入巴蜀,已挫王賁銳氣,又奪了邊角。接下來,隻需要在南陽拖住王賁主力,遣偏師及巴蜀兵爭漢中。既取漢中,北伐軍出子午、褒斜等道,逾嶺渡渭,則不出數月,兵必戰於鹹陽之下!此北秦君臣之大患也。”


    趙歇看向堂下最精通兵略的李左車,李左車頷首,認同蒯徹的看法。


    說起黑夫,蒯徹就覺得驚奇,他曾施展毒計,誘使盧敖入鹹陽,以“亡秦者黑”誆騙秦始皇,招致君臣反目。


    本以為黑夫將就此消亡,豈料此人竟不是忠臣,沒打算老老實實受死,詐死藏匿,悍然舉兵,全據南方,不過半年,已得王霸之業,這是蒯徹沒料到的。


    他繼續道:“總之,北秦之所害莫如南秦,南強則北弱,北強則南弱,其勢不兩立,譬如兩虎相爭。”


    “這時候,六國有兩個選擇,為了‘誅暴秦’的口號,助南攻北,或是各自略地,坐看南北相爭。”


    蒯徹道:“若如楚國之策,諸侯聚兵於中原,西向攻三川,入函穀。王賁肯定會抽兵北上阻止,六國恐將敗北,就算沒敗,甚至順利入關奪取鹹陽,燒了秦國廟堂,吾等也難以長期立足。北伐軍會乘機從武關、漢中進入關中,秦人必然攜壺漿以迎,助其驅逐六國,黑夫終得漁翁之利。”


    “如此,秦一統於南,南秦已得關中,必因勢利便,加兵於六國。”


    “到那時,黑夫身率關中之眾出於函穀,命一上將將荊州之軍以向宛、洛,江東樓船渡江擊九江。來勢將比王翦、王賁父子滅六國更猛烈,複辟的六國,這次恐怕熬不過十年,一年半載之內,便會被黑夫掃平!”


    說完之後,蒯徹攤手問所有人:“驟興驟亡,社稷複滅,這是大王和將軍們想看到的麽?”


    趙歇搖頭:“自然不是。”


    李左車亦道:“蒯先生之言有理,為今之計,六國當各自奪取鄰地,以鞏固自身,等關東郡縣已盡屬六國,再以楚國為盟主,聯兵與南秦相抗,讓北秦保有關中,如此,才能得三分鼎足之均勢!”


    魯勾踐最後接話:“然也,所以,趙國恐怕不能派兵南下,與楚國一同西擊函穀了!”


    趙歇笑道:“陳先生,這便是趙國的態度,還望將以上種種,迴複楚國項少將軍,提醒他,切不可急於西進,最後便宜了南秦啊!”


    陳餘哪還能不明白?今日叢台之會,蒯徹的侃侃而談,就是給他設的套,是為了讓趙國拒絕楚國——趙人忙著擴張地盤,才沒功夫跟你楚國去打什麽函穀關,自己玩去吧!


    他心裏有點亂,事情與預料中的完全不同,正不知該如何是好時,殿尾卻有個聲音響起。


    “蒯先生之言,我深以為然,反抗暴秦,隻在百裏之內,何必去千裏之外呢?”


    陳餘迴頭,卻見是護送他來趙地的陳勝,這小子不聲不響聽了半天,忽然冒了出來,讓人愕然。


    陳勝上前,朝趙歇等人行禮:“外臣陳勝,陽城人也,乃楚軍率長。”


    李左車頷首:“陳率長有何高見?”


    陳勝道:“我從白馬津北上時,隻聽聞趙國僅有邯鄲、巨鹿兩郡,北邊的恆山、廣陽,南邊的河內,西邊的上黨,依然是秦之郡縣,趙國何必舍近求遠,放著近處的敵人不打,跑去函穀關呢?”


    “陳勝一直以為,項將軍之策不可取,屢屢勸誡,他卻不聽,我聽說,良禽擇木而棲,良臣擇主而仕,陳勝願以麾下千人,歸順趙國,助大王略取周遭郡縣!”


    他國將領突然提出投效,趙國眾人有些驚訝,陳勝則看向陳餘,朝他點了點頭。


    “陳勝此言極是!”


    陳餘也反應過來了,他倆北上本就是為了實現自己的野心,如今使命失敗,趙國不願跟楚國一起幹,二人若灰溜溜迴去,以項籍的脾氣,縱不殺他們,恐怕也會徹底冷落。


    與其迴去受氣,不如留在北方,說不定還能混上個封君之位!


    陳餘咬咬牙,出列道:“陳餘本非楚人,而將趙國當成了自己的家,也寧為趙臣,為大王效力。”


    “陳餘嚐遊趙地,妻家更乃苦陘大族公乘氏,我願意北上,替趙國招攬恆山郡豪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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