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賈被縛著手,跪在大鼎邊上,能感到它的滾燙熱氣,額頭熱汗直冒!


    眼前這個大銅鼎的形製為圓口方唇,鼓腹圓底,三蹄足,頸側附雙耳,鼎腹外壁飾有太陽紋,足根部飾有浮雕獸麵紋,柴火正在其下風不斷燃燒,水沸騰得幾欲溢出。


    別問他為何觀察得如此仔細,因為這很可能會成為他的葬身之所!


    事情還得從半個月前說起,八月初,陸賈從秭歸返迴巴中,開始與丹虎一起,收攏巴氏的武士、僮仆,並鼓動沿江巴人部落加入北伐軍。


    與此同時,趙佗也已與吳臣合兵,加上陸賈招募的巴人武士,得兩萬人。


    而將軍馮劫亦有兩萬人,但此人謹慎,加上北兵不習慣巴蜀氣候,病者甚多,遂撤兵至江州縣,北伐軍乘機重新占領了枳縣,雙方相隔兩百裏,對峙半月,交戰數次,但都無法取得勝勢。


    趙佗、吳臣、陸賈三人一合計,認為就巴蜀局勢而言,對北伐軍更不妙一些,他們是逆流入巴,後方盡是山地江峽,能獲得的糧食有限,眼看就要坐吃山空。


    馮劫則無此擔憂,富饒的成都平原就在他後方,蜀郡守常頞可以源源不斷向馮劫提供兵糧,足以支撐他過完秋冬。


    “長此以往,巴中之爭,北伐軍必敗!”


    在如何解決這件事上,三人出現了分歧。


    北伐軍的“副統帥”趙佗以為應招募更多巴人,直接對江州發起強攻。


    吳臣則認為應繞過江州,返迴上遊的朐忍縣(重慶萬州區),走巴氏采丹砂的小道,直接進攻宕渠縣(四川渠縣),發動當地賨(cong)人,再沿米倉道,越過大巴山,攻擊漢中郡!


    趙佗不同意:“米倉道狹,若遇關中兵南下,而馮劫與蜀郡兵北上,我軍將遭兩麵夾擊,恐將全軍覆沒於巴中!”


    趙佗擁有指揮權,吳臣的計策的確也過於冒險,就在這時候,陸賈收到了來自武忠侯的密信……


    信中說了江漢的局勢,南北兩軍仍在對峙,未分勝負,但北軍較眾,所以黑夫急需左右兩處偏師打開局麵。


    他直接任命陸賈為“巴郡守”,同時令其入蜀遊說常頞!


    兩千石的衣冠綬印砸在陸賈頭上,震得他頭皮發麻,兩年前尚是布衣黔首,卻忽為卿臣,這跨越讓他心中大為感動,雖知此去兇險,但陸賈還是咬了咬牙,帶著十個人,走山道越過兩軍對峙的戰場,進入蜀郡。


    巴蜀本為一體,山水相依,陸賈倒也膽大,進入蜀郡轄區後,他直接去江陽縣(四川瀘州市)——這位江陽縣令,正是常頞的侄兒,得其秘密護送,經過十多天跋涉,來到了成都城,麵見常頞。


    江陽的常縣令沒有第一時間處死陸賈,反送其入成都,這讓陸賈看到了一分遊說成功的希望,但誰料,常頞甫一見麵,不等陸賈開口,這位身材胖碩的郡守就大談食物之道,然後便綁了陸賈,搬來大鼎,要將他烹了……


    眼看郡兵仆役已將陸賈舉起,要往沸騰的鼎中投,他腦子一片空白,一時間竟說不出話來。


    “石乞說過,事成則卿,不成則烹,我難道也是如此麽?”


    但就在這生死一線之間,常頞卻喊了停,樂嗬嗬地說道:


    “二三子,這儒生,可失禁了?”


    屬下往陸賈下麵一摸,笑道:“郡君,他雖兩股戰戰,倒也未曾失禁。”


    陸賈立刻反應了過來,常頞這是在嚇唬自己呢,他腦子飛速轉動,哈哈大笑起來:


    “常郡守,你未免也太小看讀書人了!”


    “陸賈本淮南布衣,生不得鼎食,死卻得鼎烹,亦足慰也,何懼之有?隻可惜……”


    “生不鼎食,死則鼎烹……你倒也有石乞之勇,是個壯士,放他下來罷,對了你方才說,隻可惜什麽?”


    常頞讓人將陸賈放下來,方才他果然在做戲,其實並沒有殺陸賈的決心。


    陸賈深唿吸了幾下,隻覺得渾身汗津津的,但一點不耽誤他嘴裏的話:“我隻在可惜,常郡守他日,恐將受此鼎之烹!”


    “大膽!”


    左右要來教訓陸賈,常頞卻止住了他們,慢條斯理地問道:“為何呀?”


    陸賈仍被縛著,沒法作揖,隻能微微低頭:“敢問常郡守,知天下之所歸乎?如今國分南北,孰強孰弱?”


    常頞理所當然地說道:“自然是北強而南弱。”


    “北為大秦朝廷,始皇帝遺命令二世皇帝繼位,名正言順。南為叛賊,黑夫辜負始皇帝信賴,擁兵作亂。南方光在名分道義上,就落了下風,此道勝也。”


    “關中陸海之地,四塞之國也,持戟數十萬,糧足三年,兵多將廣,進可攻,退可守。北方就是耗,也能將南方耗死,此勢勝也。”


    “而今通武侯已率軍二十萬,南下江漢,而據我所知,黑夫麾下不過十萬,且分兵據守,此兵勝也。”


    常頞道:“依我看,至多到明年,南方的叛亂,很快就將平息,到時候叛黨恐怕都會步你後塵,相繼受烹,陸先生,你泉下不會孤單!”


    陸賈卻搖頭道:“常郡守,你大錯特錯了。”


    “南方有靖難之名,有衣帶詔為號,武忠侯不忍奸臣逆子忤逆,複起雲夢,為始皇帝發喪名,為天下先。武昌首義,荊州雲集響應,不過數月,已取十一郡,又得陳、巴之半,合十二郡!”


    “天下四分,武忠侯得一分矣!”


    “數月之間,能下十餘郡,的確了不得。”常頞微微頷首,示意屬下:“給陸先生鬆綁罷。”


    陸賈被縛了許久,手都麻了,總算得以解綁,一邊揉著手臂,一邊道:


    “其次,關中雖有地勢之勝,然地利不如人和,胡亥不恤民力,竭淵而漁,驪山之役未停,數十萬人終日勞苦,又大肆征召,二十萬人充入軍中為民夫,關中已疲。”


    “僭位之初,胡亥雖號稱要效仿武忠侯,減租免稅,但眼下已暴露本性,入秋前後,又連征了幾道口賦,出爾反爾,百姓深恨之,因口賦過於頻繁,百姓賀死而吊生,常郡守聽過這樣一首關中之謠麽?”


    常頞摸著下巴,沒有迴答,陸賈仰起頭,大聲念出了那首歌謠:


    “渭水不洗,口賦起!”


    “我敢說,此時若北伐軍進入關中,關中黔首,定當倒戈相向,提壺攜漿以迎!”


    “此外,常郡守應已聽聞,六國故地,群盜橫行,項氏已複辟楚國,梁、陳、齊地也已變亂,盜兵日漸西進,再過不久,關東將盡叛朝廷,六國之盜兵臨函穀,到那時,北方還有勢勝麽?”


    “先生所言,倒也皆是實情。”常頞歎了口氣:“給陸先生賜座!”


    屬下在地上扔了個草墊,陸賈也不嫌棄,跪坐下來,朝常頞作揖:


    “常郡守以為,王賁將勝?其實不然,眼下王賁兵卒雖眾,但已受阻於漢北三月之久,欲戰則不得勝,攻城則力不能,轉糧千裏之外,潁川、三川不但要麵臨六國群盜之害,還有北伐軍韓信部襲擾,民疲師老,士氣已衰,隻能僵持,以待其他幾處偏師。”


    “但常郡守應已知曉了,馮劫怯怯,又無舟船,不敢東進,反被趙佗、吳臣部阻於江州,還得靠蜀郡支援,才能穩住局麵,根本無法與王賁合擊南郡。”


    “至於隨縣之兵,也已陷入埋伏,為東門豹、季嬰部大敗,已退到唐地,躊躇不能進,王賁的包抄,已失敗了。”


    “北伐軍則不然,江漢糧草近在咫尺,蕭何郡守日夜以兵糧北上,以供應武忠侯,深溝壁壘,分卒守徼乘塞,如此一來,北軍越打越疲,糧食亦難以為繼,南軍卻終日飽食,以逸待勞。待入冬後,王賁便進則不得攻,退則不得解,恐將大敗!故曰北兵不足恃也。”


    常頞冷笑:“王賁不足恃?若真如此,你就不會入蜀來遊說我了。”


    陸賈承認:“的確,雖然拖下去,南必勝北,但武忠侯不忍天下再亂下去,讓六國群盜得了便宜,反為其先破函穀,故派我入蜀,覲見常郡守。”


    “這天下局勢,已經很明朗了,若南北遲遲不能分出勝負,最後將流盡大秦南北兵卒的血,最後使秦社稷亡於六國餘孽。”


    “若能盡快結束這場仗,以南統北,武忠侯入主鹹陽,另立新君,則可合力對付東方群盜,繼始皇帝之業,讓大秦再統天下!”


    陸賈拜倒在地:“是做大秦的千古罪人,還是做再造乾坤的勳臣顯貴、列侯將相,都在蜀郡向背,在常郡守一念之間!”


    常頞起身,麵露躊躇:“你這儒生,說來說去,還是欲誘我反叛朝廷,老夫為國守邊十餘載,治奸民,撫氐羌,修五尺道,開西南夷,雖不算大事,也能名垂史冊,豈能因你幾句話,而壞了我身後名……”


    一邊說著,卻又指著陸賈:“給他換上軟榻。”


    陸賈摸著膝下的軟榻,心裏一塊大石頭落地。


    他知道,常頞已快被說動了,遂大笑道:


    “常郡守啊常郡守,你有所不知,君自是大秦忠臣,但在胡亥、趙高眼裏,你其實已與蒙恬、章邯之輩無異!”


    “若再不搶先舉事,懷揣胡亥密詔,手持鴆酒的使者,恐怕就要入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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