狹長的夷水河穀,在夏季時激素飛清,兩岸多茂木空岫,有人路過,則百鳥翔集,哀鳴相和。


    道路很窄,坐在騾子上搖搖晃晃,一直被譽為“北伐軍第一名嘴”的陸賈,卻對自己是否適合做使者,產生了懷疑。


    因為旁邊巴人背鹽工連續不斷說了幾個時辰話,他卻一句聽不懂……


    如果說三楚之地的言語雖各有差異,但相處時間長了還聽得懂的話,深入夷水後,當地人講的話,不論是巴人拗口的語言,還是巴蜀秦人的方言,都猶如天書……


    就算聽熟了沒用,這片地域山嶺溝壑縱橫,十裏不同音,八裏不同俗。


    能與他們一行人搭上話的,唯獨巴氏派來的向導,此人雅言說得勉勉強強。


    “陸君可知道,荊楚之人為何要將鹽喚做‘鹽巴’?”


    在抵達鹽陽(湖北恩施)時,一邊啃著一塊鹽下飯,向導用極重的口音,問了陸賈這個問題。


    陸賈自然是曉得的,笑道:“南方不近海,所食之言多是巴地所產井鹽,或曰巴鹽,或曰鹽巴……”


    向導又指著腳下的小路道:“知道這條路為何不長草麽?幾百年來,巴人經由此道運鹽去荊楚,總有漏的,一來二去,道路便寸草不生了。”


    這巴人眉飛色舞,陸賈卻隻是笑了笑,這當然是誇大的話,在他看來,並非遺漏的鹽巴殺死雜草,而是巴氏的鹽賈每年數次往返,踩踏所致。


    巴蜀的物產是豐富的,除了井鹽,還有蜀錦、枸醬、竹杖等商品,除了走大江三峽的水路,也有通過肩挑背馱,經陸路的到達洞庭郡,再入長沙、南郡的。背鹽工返程時,則將楚地的桐油、漆器等產品運迴來,然後銷往巴蜀各地。


    看著周圍地勢,陸賈想道:


    “秦昭王二十七年(公元前280年),司馬錯將隴西兵,經蜀中取楚國黔中,走的就是這條路罷?”


    當年,秦楚正在大戰,楚軍主力集結於南陽江漢,後方空虛。遭司馬錯突然進攻後,楚軍猝不及防,損失了黔中郡,也就是今日之洞庭郡,楚王大駭,隻能與秦講和,作為贖迴黔中的代價,被迫獻上庸(今湖北竹山)和漢水以北地區給秦國。


    既然七十年前,司馬錯的軍隊便能走這條路,那反過來,北伐軍亦能由此入巴!


    陸賈一邊走,一邊讓隨行的兵士暗中繪畫地圖,經過十餘日跋涉,七月初一這天,他終於走出了大山和小路,來到了一條大河邊。


    向導告訴陸賈,這條河叫“烏江”(今黔江,與烏江亭無關)。


    陸賈站在水邊往上遊看去,流急、灘多、穀狹,據說逆流走十天路,就能抵達神秘的夜郎國,巴蜀的枸醬,就是通過這條江邊的小路運到夜郎國,又由牂牁江運至南越的……


    但山路南行,夜郎那地方,比巴蜀洞庭還山,天無三日晴,地無三尺平。


    黑夫曾讓趙佗派人探索過,直接從南越經夜郎至巴,沿途損耗太大,夜郎也對外來者很警惕,絕不會容許大軍過路。


    而烏江的下遊,則寬敞多了,且能行船,它匯入大江的地點,便是陸賈此次旅程的終點:枳縣(重慶涪陵)。


    又行了數日,陸賈一行來到了大江邊,頓覺一切豁然開朗。


    墨綠色的江水磅礴,正值雨季,水漲水落,四季變化,不像後世的高峽平湖,波瀾不驚,能望見兩江交匯處有一座繁華的縣邑。


    陸賈看到,城邊一直有背哥挑夫出入,打杵聲聲,吆喝陣陣,吊腳樓前,石板路上,川流不息的商賈力夫,每天演繹著起貨裝載,背鹽挑米的辛苦勞作——他們便是巴寡婦清商業帝國的基石。


    但來接陸賈的人卻道:“我家主君不在縣中,而在江對岸的堡內等候尊客。”


    陸賈知道這是巴氏的地盤,也不多言,隨之來到渡口。


    他們引著陸賈一行十餘人登上早在渡口等候的木帆船,高大的白風帆,曬得烏油發亮皮膚的纖夫,雄厚的船工號子,船工搖櫓擺舵過江,逆水拉船過險灘。


    等終於到了江北岸後,陸賈一抬頭,便看到了這座巴氏的城塞(參考神龍山巴人石頭城……)


    巨石之下,綠樹環合,梯田儼然。


    巨石之上,城垣逶迤,碉樓林立,可謂雄關金戈。


    這幾百尺的高處,山路陡峭,石板坡度很大,若是步行,得爬好一會了。


    也不必陸賈走路,自有巴氏的仆役抬著滑竿,此物是用兩根結實的長竹竿綁紮成擔架,中間架以竹片編成躺椅,前垂腳踏板。


    陸賈還是大意了,他頭一次坐著玩意,誰知竟上坡時頭向下,腳朝天,嚇得他心都快蹦出來了。


    雖然前後兩名巴人十分賣力,但每一次搖晃,看著兩側的懸崖峭壁,都讓他心驚膽戰,冷汗直冒,但卻要強作鎮定。


    “這莫不是巴忠給我的下馬威?”


    好在一路有驚無險,總算來到城寨門前,一群巴人武士站在此處,這群人腰間背著柳葉劍,身上繡著白虎紋,留著獨特的發式——除了椎髻外,側邊的頭發竟多數剃光,一看就是蠻夷。


    這就是巴氏的私人武裝,雖然已被秦朝限製,削減了人數,但橫行巴中是沒問題的,這也是陸賈希望能將巴氏拉入北伐軍陣營的原因。


    陸賈看了看左右,不過十餘人,但他渾然不懼,整了整衣襟,心道:“昔日孔子曾問弟子誌向,曰:賜,爾何如?”


    “子貢對曰:得素衣縞冠,使於兩國之間,不持尺寸之兵,升鬥之糧,使兩國親如弟兄!”


    “故子貢為魯國行人,一出,存魯,亂齊,破吳,彊晉而霸越。子貢一使,使勢相破,十年之中,五國各有變!”


    陸賈學的是儒,禮樂詩書雖好,在這亂世裏,最有用的,還是子貢那套遊說本領。


    “今日君侯與秦廷對峙於中原,隻能從邊角打開局麵,我想和子貢一樣,靠三寸不爛之舌,也能立下大功!”


    他已做好了準備,但前方氣勢洶洶的巴人武士,卻齊齊收了柳葉矛,退到一旁,更沒人趾高氣揚地走過來,無理要求他卸下腰間的劍。


    這讓陸賈想了一路的義正詞嚴,頓時沒了用處。


    “是武忠侯麾下的陸先生麽?”


    反倒是一個麵容和善,衣著與普通秦人無二的中年人匆匆出來,陸賈表明身份後,他激動地一把握住了陸賈的手!


    “武忠侯的使者,可算是來了,如此一來,武忠侯夫人,也可以迴南郡去了……”


    巴忠如此作態,陸賈倒是沒想到,覺得此人在作偽,肅然道:“夫人也在此堡中?”


    巴忠忙解釋道:“夫人與君子皆為巴氏座上貴客,在另一處莊園,我安排了數十女婢仆役侍候,絕對無恙!”


    陸賈甩開了他的手,冷笑道:“夫人在巴君處作客,一呆就是數月之久,久扣不歸,巴君,你家真是好客啊!”


    巴忠欲言又止,最後隻能謝罪道:“陸賈,我實在是沒法,兩軍交戰於江關,水路已絕,夷水那條路,則偏僻兇險,武忠侯夫人、君子,皆千金之軀也,我也不敢讓她們去涉險啊。”


    話雖如此,但實際的情況,巴忠卻是有苦說不出。


    春天的時候,葉氏母子通過巴氏的商隊,從漢中進入巴郡,但那時候正值黑夫詐死,下落不明,秦始皇親巡南方,怎麽看大老黑都翻不了身了。


    雖然黑氏過去十多年,沒少給巴氏好處,但牆倒眾人推,巴忠也要考慮宗族興亡,他當時被親信一通嚇唬,鬼迷心竅,竟截留了葉氏一行人。


    雖然真如他所言,將黑夫的老婆孩子好吃好喝伺候著,但也如同人質……


    入夏後,形勢卻發生了巨大變化,眼看黑夫在江漢打得風生水起,雖與秦廷的最終勝負難以預料,但已是不可得罪的一大勢力,巴忠後悔了,遂想要將葉子衿趕緊送去江陵。


    但巴忠萬萬沒料到,他得罪了一個不該得罪的女人!


    武忠侯夫人,不簡單啊……


    經商十餘載,巴忠就沒見過這麽霸道,做了人質還泰然自若的女人。


    葉子衿不吵不鬧,心安理得地住在巴氏別莊裏,好似這是她家,唿喝巴忠派去監視的人,如使喚己家仆役,指揮她們幹活,一點不客氣。


    得知丈夫消息,不是該哭著喊著迴去麽?怎麽還賴著不走了?


    更過分的是,葉氏還以破虜小君子要長身體為由,不斷跟巴忠要這要那。


    肉隻吃好肉:猩猩之唇,獾獾之炙,旄象之約,這東西哪是想吃就有的?


    菜都是珍品:陽華之芸,雲夢之芹,都得千裏迢迢尋來。


    上個月,她甚至還故意教兒子咂著嘴,哭鬧說想吃嶺南的荔枝了,嗯,鮮的……


    巴忠也快哭了。


    但他能怎麽辦?葉氏母子已成了得罪不起的大人物,隻能一邊通知黑夫來接人,一邊想辦法靠巴氏五通八達的商業物流,一一奉上諸物——他自捫心自問,自家母親寡婦清在世時,也沒這麽奢侈過。


    幾個月下來,除了龍肝鳳髓,能得到的都送去了,這下總消氣了吧?巴忠還幾度去懇求葉子衿,大人有大量,原諒巴氏的冒犯,迴南郡去吧……


    但葉氏卻隻是在隔簾裏,抱著兒子破虜,一邊教他識字,半響才丟來一句。


    “巴忠,你是否聽過一句我家良人常說的話?”


    “什麽話?”


    當時已是黑夫占領江陵,誓師北伐之後,勢力越來越大,眼看葉氏再不走,兩家誤會越來越大,巴忠急得都快跪下了。


    但簾子裏,卻隻輕飄飄丟出一句譏諷:


    “請神容易,送神難!”


    ……


    ps:今天隻有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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