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十八,九江郡首府壽春城,“叛賊”們點起火把蔓延了整個壽春城南郊,竟使得夜空黑裏透紅,火光騰騰。


    還不是因為南征軍叛亂,九江郡奉命協助馮毋擇平叛,導致郡內空虛,卻不想“始皇帝死”的消息傳來後,壽春周邊的幾個縣就接二連三爆發了叛亂。


    如今一個月過去,叛賊們已然成了氣候,開始聚攏在一起,謀奪壽春了。


    城內因九江郡郡守及大半郡兵不在,隻能由守、尉帶著秦吏們緊張兮兮地備戰。


    而城外氣氛卻十分輕鬆,簡陋得可以稱之為窩棚的臨時營地內,一場楚人喜歡的角抵正在進行,圍觀者甚眾,歡唿聲不絕於耳。


    他們的叫嚷是如此之大,每喊一下,都讓城頭稀稀疏疏的郡卒手發顫,武器幾乎都快拿不穩了。


    不多時,叫好聲達到高潮,卻見塵土飛揚的場內,在亡命之徒裏,素有驍勇之名的英布,玩角抵從來沒輸過誰,今日卻被對手,那個赤著上身滿是肌肉的重瞳兒,輕易撂倒在地!


    英布一個打挺起身,又在對方進攻前迅速翻滾離遠,避免更大的失敗,複而朝重瞳兒拱手:“少將軍,是英布輸了!”


    年歲才二十三四的項羽有些意猶未盡,還欲再與英布過幾招,但在他稱之為“亞父”的範增搖頭下,還是選擇收手,還讚了英布一句:


    “你也不賴,能與我來迴數個迴合。”


    “少將軍神力,英布不如也。”


    英布不服不行啊,他帶著六縣七八百刑徒輕俠來投項羽,營中無戲,僅有角抵為樂,二人交過手後,英布才知道,這項籍果然名不虛傳。


    據說項籍作為項氏嫡孫,年少時便從其叔父項梁學過劍與兵法,頗有勇名。


    後來項氏遭殃,項梁遠遷,家族被抄,項伯逃匿,項籍孤身一人殺出一條血路南逃,入江與桓楚為盜。


    那時的他,已身長八尺餘,力能扛鼎,才氣過人,整個江上的盜寇皆忌憚,甘願為其所禦,後又入巢湖,名聲更盛,糾集了上千亡人,不斷進攻鄉邑,殺死勒租逼徭的秦吏,贏得當地楚人支持,也讓廬邑官府十分頭疼。


    而上個月中旬,項籍聞始皇帝死,舉兵奪廬邑的過程更為傳奇:他竟是帶著幾個親信進了縣城,讓城內與之暗中往來的豪長賢士,謊稱他是被擒的巢湖賊人,押去給縣丞審問。


    在公堂之上,身無寸兵的項籍,竟奪了侍從的劍,拔劍斬縣丞之頭,堂上縣卒欲誅之,項籍卻震怒咆哮,嚇得眾人不敢稍動,束手就擒。


    項籍又帶著十餘人,持縣丞頭、佩其印綬,直趨令、尉處。縣尉阻攔,手下卻被如天神下凡的項籍殺數十百人,大驚擾亂,最後縣令、尉皆為其所斬,廬邑就這樣兵不血刃被奪下。


    初時英布還不信世上有這般人物,今日一見,才知傳言恐怕是真的。


    項籍是個好交朋友的,尤其喜歡勇士,與英布一見如故,與之把酒言歡時,卻問道:“為何願來投我?”


    英布也實話實說:“自然是慕少將軍之名,再者,項氏世世將家,有名於楚。今欲舉大事,將非其人,不可。英布是一個卑賤的刑徒,若能倚靠名族,則亡秦必矣!”


    項籍聽後暗道:“亞父的法子,果然不錯,的確惹得淮南舉事的豪傑們爭相來投。”


    原來,範增在項羽奪取廬縣後,提議道:“項氏世世楚將,上柱國(項燕)更力敵秦國,大敗李信,挽楚國於危難,他數有功,愛士卒,楚人憐之敬之。”


    “上柱國雖然隕歿,但楚地庶民多半不知,或以為死,或以為亡,今少將軍當繼項氏之餘威,聚眾高舉上柱國之旗,以複興大楚為號,為天下唱,必多應者!”


    是夜,英布見識到了項籍的貴族氣質,雖有萬夫不當之勇,但卻對賢能良士恭敬慈愛,言語嘔嘔,這更讓他覺得,來投項籍是對了。


    隻是不知是忘了還是怎樣,項籍對英布期望的“都尉”“司馬”等職,卻隻字不提。


    他也沒太在意,畢竟最終目的是奔著“為王”去的,至於虛銜,等奪取壽春後再談不遲。


    ……


    到了次日,天色大亮之際,項籍邀約英布,一同巡視營地,準備對堅固的壽春城再次發動進攻。


    時值初夏,清澈的淮河潺潺流淌,淮水之濱,綠蘋長齊了片片新葉,白芷萌生又吐芳馨。北岸上是連綿的叢林,沿著澤沼水田往前走,道路貫通八達,遠眺曠野無垠,縱目可望盡淮南千裏之地。


    而壽春,這座承載了楚國最後一段時光的故都,正屹立在前方!


    項籍與英布馳至陣前,往右一指:


    “那邊是鍾離眛,他曾是楚軍的一員,如今在鍾離舉事,帶著千餘人過來。”


    項籍咬牙道:“說起來,鍾離眛竟是黑夫的故敵,我從他那,聽說了不少這狗賊的往事。”


    看得出來,項籍對武昌首義的武忠侯,並無半分好感,畢竟是十多年前,黑夫正靠著奪取項燕軍旗而揚名。


    他又朝後一指:“正麵是桓楚和巢湖、廬邑義士,看見我大父的旗幟,又聽說吾等要恢複故都,一路上的楚人都踴躍加入。”


    而英布帶來的近千刑徒、輕俠,則被安排在城西。


    “城內不過兩千郡兵,而城中楚人之心在吾等這邊,必不會助秦吏守城,如今得了二三子來一同進攻,以五千之眾,敵上下不齊之城,必克之!”


    的確,雖然甲兵不全,看上去好似一群烏合之眾,但勝在士氣旺盛,反觀城內,早就亂成一團了。


    這時候,英布卻看到,陣地的最前方,設了一個祭壇,上麵還有一人,一個伏地對天叩拜的老叟。


    “少將軍,那是?”


    項籍看了一眼,皺眉道:“是昔日楚王負芻的門尹,蔡賜,他聽聞我舉兵欲複大楚,遂抱著所秘藏的楚史《檮杌》來投!”


    雖然項籍年少失怙,好武少文,不怎麽看得懂,以為無用。


    但他的謀主範增卻格外重視,不僅讓項籍隆重歡迎蔡賜,還答應了蔡賜的一個要求……


    看著蔡賜在祭壇上披頭散發的人,正雙手朝天,似乎在舉行一個古老的儀式,英布不由大奇。


    “他莫非是在作法?”


    英布想起在楚地廣為流傳的笑話:壽春將破時,楚王負芻絕望之際,竟讓楚巫登城作法,要召喚雲中君,將城外的數十萬秦軍統統用天雷轟死……


    結果,楚巫卻連塊雲都沒招來,秦將黑夫等在王翦命令下,乘機攻城,遂破城牆,殺入王宮,楚遂亡。


    這蔡老頭,不會是在做相同的事吧?


    項籍卻道:“蔡賜是在招魂。”


    “敢問招的是哪路魂魄?”英布大奇。


    項籍變得肅穆起來。


    “蔡賜要招的,是十多年前,為保衛楚國,抵禦秦寇入侵而戰死的亡魂們!”


    正說著,卻聽蔡賜用蒼老的聲音,大聲說道:


    “帝告巫陽曰:有人在下,我欲輔之。魂魄離散,汝筮予之……”


    “巫陽焉乃下招曰:魂兮歸來!”


    “勿東勿南,勿西勿北,勿要上天,勿下幽都!”


    “歸來兮!歸於郢!”


    ……


    “汝等可知,不管楚國遷都幾次,不斷吾等國破家亡幾迴,總是會將新的都城,命名為郢。”


    年過七十,卻越來越多智的居巢人範增來到項羽和英布旁邊,捋著胡須道:


    “楚都最初在丹陽,名為郢,後來因為各種緣故,或因邦國壯大,或因避強敵,遷了許多迴,但不論怎麽遷,新的都城,還是會命名為‘郢’。”


    在蔡賜獻上的《楚居》裏,就有鄢郢、載郢、湫郢、樊郢、為郢、大郢、鄀郢、郊郢、美郢無數個都邑名。


    但前綴是什麽不重要,是郢就行。


    郢,才是所有楚人亡魂當歸的故土。


    所以宋玉所寫,由蔡賜用楚地方言大唿的《招魂》裏,才要外陳四方之惡,內崇楚國之美,讓遊散許久的忠士亡魂,歸於名為“郢”的家鄉--壽春,最後的郢都!


    這是八百年延續的傳統,楚人,尤其是楚國的貴族,這群帝高陽之苗裔們,有一種較之於其它諸侯而言,更強烈的念祖、愛國情感。


    項籍便是如此。


    “魂兮歸來!反故居些……”


    生來容易動感情的項籍也難以自禁,跟著蔡賜念了起來。


    他記得的啊,在楚國滅亡前,項家在壽春城裏也有府邸庭院,他家有高高的大堂和深深的屋宇,亭台重重樓榭,一覺醒來,睜開眼就能瞧見雕刻的方椽,畫的是龍與蛇的形象。


    走出居室,大門鏤花塗上紅色,窗戶刻著方格圖案,年少的項籍踮起腳尖,便能看到城東的山嶺,這時候,大父項燕的手總會撫過他頭頂,祖孫對視而笑。


    那時候自己尚小,整日與兄弟們舞動木劍為樂,叔伯們濟濟一堂,籌辦大父的六十壽宴,庭院內,舞女羅列登場,樂師安放好編鍾,設置好大鼓,把新作的樂歌演奏。


    唱罷《涉江》再唱《采菱》,更有《陽阿》一曲歌揚……


    家人們高高興興快樂已極,一起賦詩表達共同的心意,酣飲香醇美酒盡情歡笑。


    可這一切繁華盛景,其樂融融,都被秦人毀掉了。


    祖父戰死沙場,屍身為秦人所戮。


    忽然間,國亡了,家也沒了!


    項籍怎能不恨,怎能不日夜想著複仇?


    怒氣在胸,項籍怒吼咆哮,本有些緩慢哀情的楚賦,竟帶上了一份雄壯!


    “魂兮歸來!去君之恆幹,何為四方些?”


    項籍仿佛看到,在自己高聲所唱招魂聲中,大父項燕,他的父親,氏族的好兒郎們,還有在戰場上壯烈犧牲後,卻被秦人砍了首級的十數萬將士!


    他們的亡魂正源源不斷往壽春而來,旌旗十萬,欲斬秦寇!


    最先是項籍,而後是五千楚人中,不斷有人跟隨少將軍,重複那些略顯拗口的話……


    “魂兮歸來!入修門些。”


    但再拗口,也是熟悉的楚言,比陌生的關中雅言好親切。


    楚不止是一個國名,還是一種獨特的地域文化,是不是楚人,一張口便知,秦人笑他們鳥語鳩舌,但哪怕是鄉間氓隸苦悶時唱的《下裏》《巴人》,也能喊出一股不服周的豪情來!


    相較於貴族們的亡國亡家之恥,想奪迴失去的一切,對普通人而言,“不想被異口音的外國人統治”“不想服繁重徭役限製”更占主流。


    但這不妨礙他們在少將軍高潮時,一起激動,一起呐喊!


    英布驚訝地看著周圍發生的一切。


    範增白胡子下,卻露出了笑。


    他想讓蔡賜招的,隻是項燕等戰死之人的亡魂麽?


    不,要招的,還有心懷故國,懷沙沉江的屈原之魂。


    有被欺騙,遭劫盟,孤身囚禁在秦國,最後歸鄉不得,恥辱死去的楚懷王之魂。


    有屈匄、逢侯醜,那些百年來,在丹陽之戰、鄢郢之戰喪命的楚將楚卒之魂,那數十萬在秦寇兵鋒之下,洪水之中,無辜慘死的楚國百姓之魂!


    還有自鬻熊之後八百年間,為昌大楚國,篳路藍縷,已啟山林的一代代王、公、士、民之魂!


    這個偉大的國家,她曆經八百年興衰榮辱,風吹雨打,卻日久彌新,越發璀璨!


    五千裏廣袤疆土,北到黃河,東達東海,西至巴蜀,南抵嶺南。楚辭的浪漫優雅、青銅器的莊嚴厚重、漆器的神秘豔麗,這就是楚的文化。


    如此燦爛文明,豈能說沒就沒?


    縱形體已無,那一股萬千人執念所結的國魂,亦當久久飄蕩,百年不散!


    範增處心積慮,真正想讓蔡賜在此招迴的,正是已這大楚之魂!


    楚如鳳,雖亡不滅,必浴火重生!


    儀式結束了,蔡賜已淚流滿麵,嘶聲力竭高唿道:“東皇太一已應!”


    “東君已應。”


    “少司命、大司命、祝融亦已應:萬千將士英魂,將在今日歸於郢,為吾等前驅!”


    “而八百載之楚,亦將在今日複生!”


    項籍拔出劍來,為之而唿,喑惡叱吒,當真聲如雷霆,能使千人聞之!


    “不願做亡國奴的楚人!”


    “被秦吏苛待欺壓的楚人!”


    “隨我前行,複郢!”


    五千人響應,巨大的唿喊,已震徹壽春,震徹兩淮:


    “楚雖三戶,亡秦必楚!”


    ……


    ps:離家迴昆,整天都在路上,隻有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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