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郡有句俗話,鳥飛反故鄉兮,老夫年近八旬,早在十多年前,便已乞骸骨,辭了官職,在家逗弄孫兒,享天倫之樂,現如今,卻突然要趕我離開匾裏,離開故鄉?”


    二月的最後一天,安陸縣南的雲夢鄉,匾裏,氣氛極其緊張,整個裏百多戶人家都被勒令去裏門集合。唯獨全鄉最有名望的老人閻諍拄著鳩杖,坐在堂屋裏,任憑官吏如何勸說,都不動半步!


    郡裏派來的遷民小吏知道,閻諍曾是縣三老,還是黑夫學律的夫子,德高望重,隻要說動他帶頭離開,整個雲夢鄉的遷徙就好辦多了,便苦口婆心地勸說閻諍道:


    “閻翁,陛下嘉武忠侯為國殉身,欲在關中築懷黑台,遷安陸人徙往居住,為武忠侯守墓,這可是莫大的榮幸啊。”


    “去了關中,安陸數萬百姓,便是天子腳下,便是都城戶籍了,可不比窮鄉僻壤高貴出許多?還望閻翁出去說幾句,讓鄉親們一起上路。”


    閻諍可不是那種幾句好話就上當的老人,他冷笑道:“休說多虧了武忠侯的德澤,吾縣之富,不亞於關中,就算真的窮困,亦是老家,兒不嫌母醜,狗不嫌家貧!逼著吾等遷徙,這是汝等的不對!”


    郡吏又勸道:“朝廷有令,閻翁曾是縣三老,當以身作則才對。”


    閻諍依舊搖頭:“據老朽所知,掛印不從的官吏不在少數,吏者,民之所懸命也,遵循律令,於縣人有利的事,自當為之,可這次遷民,裏裏外外透著奇怪。”


    他指著外麵插秧插了一半的田地道:“好端端的一個縣,南有雲夢,北有陪尾山,舟車便利,物產豐饒。且今歲風調雨順,更沒有疫病橫行,眼看春耕農忙時節,卻要百姓背井離鄉,盡數遷走,又不予吾等屋舍田郭家具的補償,老朽活了這麽多年,從未聽過如此不合法度的事!”


    “更有甚者,我聽聞,馮將軍令人在全縣大索,挨鄉捉人,帶往縣城,不願走的,就燒了屋舍,強行拴上繩子帶走,不少人都逃入雲夢澤,淪為亡人……這是恩賞?我看更像是遷虜罷!”


    郡吏連連否認:“此乃陛下詔令,閻翁不可亂說。”


    閻諍卻拍案道:“休得誆騙,十多年前,我是見過楚國江南遷虜的,也如吾等一般,被迫遷徙,扶老攜幼上路,但他們都是不安生的六國遺族,現如今,皇帝陛下是將忠誠的子民,武忠侯的同鄉們,都當成異國之人了?”


    說完後,閻諍一偏腦袋,雙手拄著鳩杖道:“要老朽走?除非將我殺了,橫著抬出去!”


    這下郡吏啞口無言,隻能暗罵一聲敬酒不吃吃罰酒,退出房門。


    沒一會,都尉馮敬手下一名五百主便帶著手下,氣勢洶洶地走了進來,質問道:


    “閻諍,你當真不走?”


    閻諍傲然揚起下巴,山羊胡子微顫:“不走。”


    五百主怒了:“好,綁了,扔到牛車上帶走!”


    幾個兵士摩拳擦掌上前,閻諍立刻跳了起來,手裏鳩杖舞得虎虎生風,朝兵卒身上招唿去!


    “我乃匾裏閻諍!”


    “安陸縣三老!”


    “更是武忠侯之師!”


    “就算是安陸縣令見了我,也得作揖行子侄之禮,看誰敢動我一下!”


    士兵們怕傷了這把老骨頭,都有些遲疑和顧慮,一時間竟被鳩杖逼得節節後退,直到五百主又下了死命令,眾人才一擁而上,將閻諍按住!


    “架走!”


    不顧閻氏子女的哀求,關中士卒七手八腳扛著閻諍往外拉,老人家雙腳離地,手卻摸到了門柱,隨即死死扳住!


    他不會離開自己的房宅,離開生他養他的老家,離開已安排妥當的墳地,結發老妻還在裏麵等著他……


    五百主罵聲不絕,讓士卒去掰開閻諍的手。


    一人難敵四手,何況七八十歲的老人,怎敵得過身強體壯的兵士?


    但他還是奮盡全力,憋紅了臉。


    “鳥飛反故鄉兮。”


    “狐死……必首丘!”


    手被掰開,閻諍的氣力也一下子泄了,等被士卒們拖到安車上時,隻癱軟地躺在上麵不能動彈,雙目上翻,嘴巴微張,家人們上前一探鼻息,才發現閻老已氣絕身亡!


    ……


    閻諍是安陸縣德高望重的老人,閻氏是除去尉氏、利氏外,數一數二的大族,連他們家都能因為強遷鬧出人命來,更勿論其他了。


    雲夢鄉瀕臨大澤,卑熱潮濕,所以裏邑都選在高燥處,每個裏門前,常種上一棵大榕樹作為標誌,枝繁葉茂如同車馬華蓋。


    榕樹,就是鄉人的社神,他們每個人出生後,會父母被帶到裏外向榕樹感謝,讓槐樹看看新的生命,給他們賜福,無病無災。


    雲夢鄉的孩子們小時候,幾乎每天在樹下玩耍,休息,乘涼,午睡,經常爬樹采摘樹葉做口哨,饑荒時節還吃過樹果充饑,果子酸澀且有異味。


    而每到臘祭節慶,他們都會給榕樹披掛上帛布采緞,夜晚點上篝火,在榕樹下徹夜飲酒歡慶。等到死的時候,棺槨更是要從榕樹下經過,再埋到看得見榕樹的地方。


    死了的人尚且離不開大榕樹,更別說生者了。


    中國人安土重遷,古已有之,和閻諍一樣,整個安陸縣,幾乎沒有人願意離開老家,早先在縣北幾個鄉強遷民眾鬧出了一些暴力事件,不少人逃入雲夢澤。為了這場強遷能夠順利進行,馮敬讓南郡郡吏欺騙百姓,對不願走的住戶宣稱:如不願遷移,可在二月最後一天,在各裏大榕樹外集合清點。


    結果到這一日,對官府承諾信以為真的百姓來到榕樹下,卻被軍隊圍困,強行遷走,不服者拳打鞭撻,與押犯人無異。


    在離別的時刻到來時,不少人紛紛去撫摸大榕樹,就像要離開家鄉的遊子想要撫摸擁抱父母一般,又拽著榕樹的虯須,久久不放。


    兵卒用棍棒驅趕不開,便拔出劍,砍斷人們拽著的虯須,驅趕眾人啟程。


    縣民們隻能這樣安慰自己:“榕樹分公母,母樹會長虯須,會開花結果,虯須落地會長成新的榕樹,隨便折一樹枝,插進土裏,多能成活,就好像人一樣,樹挪死,人挪活!”


    人們珠淚汪汪,依依惜別,到處都是痛哭哀嚎之聲,為防止逃跑,兵卒把鄉民反綁起來,然後用一根長繩連接,押解上路。


    老家的大榕樹漸漸望不見了,唯有手中的虯須。


    但等待眾人的,是更殘酷的噩夢,為了方便看管,青壯係一繩,老弱婦孺係一繩,不乏年老病患才走了一段就倒在半途,但兵卒卻不會可憐他們,多是扔在道旁任其自生自滅,他們的家眷被係在繩上,拉扯著往前走,隻能不斷迴頭,眼睜睜看著老人被拋棄。


    押解途中,滿是分別和血淚。


    去縣城的一路上,縣人們長籲短歎。


    安陸縣近十年來發展不錯,全縣到處都修了溝渠、水車,普及開來的堆肥漚肥讓糧食產量翻倍,幾無凍餓。


    在黑夫一家引導下,方興未艾的甘蔗園和紅糖產業,更拉動了縣裏的經濟。不少人家裏甚至有些餘錢,小日子比統一前滋潤多了。在南郡,安陸人去到外麵,不管經商、從軍,做工、務農,都備受尊敬,畢竟,誰人不知安陸是黑夫的故鄉?


    可如今,他們卻落得這般光景。


    “皇帝陛下不是親至安陸,表彰了武忠侯麽?怎麽官府突然就翻臉,對安陸人如此苛待,好似吾等是賊寇?”


    這個疑問縈繞在安陸人心頭,但現在後悔也來不及了,早知如此,就該和那些不信官府的人一樣,逃入大澤、


    “若武忠侯尚在……”


    行進途中,有人開始喃喃自語,他們好想念黑夫啊。


    “對啊,若是武忠侯尚在!有他庇護著安陸人,誰敢如此苛待吾等,誰敢讓一直良善守法的鄉親們,受這樣的罪!”


    隻可惜,武忠侯已經戰死,馬革裹屍,再不能返家園。


    也再沒有人,能保護全縣父老了……


    然而,就在眾人絕望之際,拉著長蛇般的隊伍,行進到一片澤邊山林旁時,卻聽到蘆葦蕩裏,響起一片喊殺聲!


    一群人數七八百,輕裝持劍的青壯猛地殺出,如鷹隼撲鼠般,直接殺向押送的兵卒,也衝斷了綿長的遷虜隊列。


    他們或與兵卒搏鬥,短兵相接,或迅速幫雲夢鄉的父老割斷了手裏的繩子,在對方有些怔怔出神時,用土味十足的安陸方言道:


    “快走!”


    眾人這才反應過來,拔腿就往澤中跑去。


    與普通百姓逃跑的方向相反,不斷有人從澤中湧出,皆手持利刃,而在他們後方,伴隨著節奏清晰的鼓點聲,如眾星捧月般,一支隊伍也出現在眾人麵前。


    卻見那隊伍當頭是兩名九尺大漢,手持旗杆,各居左右,杆上扯著素白長布。


    一個識字的上造定睛一看,卻見右邊白布寫著“逆子奸臣弑君篡位秘不發喪”!


    而左邊的則寫著:“南征將士衣帶密詔奉天靖難!”


    中間靠後,則是一杆大旗,上書五字:


    “大秦武忠侯!”


    ……


    ps:第二章在12點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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