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侯,吾等戍期已延至四年,何時能歸啊?”


    滿臉褶子的老卒抱怨不已,聽口音,他是江淮楚人。


    “然也,吾子我走時才到我膝,如今迴去,恐怕到我腰了,也不知還認不認我……”絡腮胡的關中漢子也恨恨不已。


    我徂東山,慆慆不歸;不知何處吹蘆管,一夜征人盡望鄉……尤其是在服役四年之後,許多個夜晚,都有士卒在夜半驚醒時,暗暗抹著眼淚。


    不管哪個時代,征人的心思都是差不多的。


    本以為終於在昌南侯帶領下,占領閩越,征服南越,消滅西甌,擊敗駱越,眼看百越皆已掃平,連朝廷的爵位也發下來了,一場場勝利之後,便是載譽歸鄉,但秦始皇帝仿佛將這十數萬遠在天涯海角的人給忘了,結束役期,返迴故鄉的事,遲遲不提。


    憤怒和不安縈繞在眾人心中,無數雙眼睛看著黑夫,希望昌南侯能給他們一個答案。


    從一年多前,陸賈在長沙郡給他講“及瓜而代”的故事時,黑夫就料到會有這麽一天,眼看瓜兒已熟四次,藤蔓枯老掉落又長出新芽,可嶺南十數萬戍卒征夫,卻仍不得歸啊,瓜代有期,也變成了瓜代無期。


    “反了!我帶你們迴家!”


    黑夫要真說這話,顯然是秀逗了,秦朝不比唐末,眼下朝廷還沒垮,黑夫的家人,乃至於許多士卒的家人,還在鹹陽,在關中,在南陽。總之是南征軍力不能及的地方,別看這群人嘴上抱怨不止,真要他們拋妻棄子,拚著全家族誅的代價追隨黑夫,哪怕是南郡舊部,也要愣上半響,猶豫一下,其餘部隊,更別想了。


    瓜未熟,蒂未落,還得再等等,寧為伏地魔,不做出頭鳥,這是黑夫的人生信條。


    過程不重要,吃雞最重要。


    但黑夫也不可能替皇帝和朝廷背鍋,在長沙郡被他砍了腦袋的賈和就是例子,這士卒之怨啊,還是得往上引。


    “二三子!”


    黑夫站上插旗的台子,對所有人唿籲道:“本侯已數次向朝廷陳述請求,相信陛下很快便能讓汝等歸鄉!歸期或許是今年,或許得到明年!”


    不說還好,一說,士卒們更是炸開了鍋,抱怨不絕於耳。


    “明年複明年,明年何其多!”


    “朝廷不講信用,已不是一次兩次了。”


    曾經,商鞅徙木立信,樹立了秦國的政府公信。隨著一百年的軍功授爵,所有秦人都認定,大秦有功必賞,有過必罰。可現在,隨著一次次瓜代無期,戍卒役夫對朝廷的信任,漸漸動搖,最終耗盡。


    曆史上,秦末中原大亂,實力不俗的南方軍團被趙佗一煽動,直接斷了與母邦的聯係,拒不返迴,恐怕就是出於對政府的失望。


    終於有人大著膽子喊出了那句話:“吾等南征軍將士,不信朝廷,隻信君侯!”


    “對!隻信昌南侯!”


    黑夫笑了笑,將手往下壓了壓。


    這些話,現在說了也沒用,隻希望他們一段時間後,還能記得。


    “今日有句肺腑之言,要與二三子說說。”


    黑夫有些動容:“本侯也想家,家母年近七旬,已是滿頭白發。”


    此言勾起了不少士卒的心事,有人將頭抬起,不想讓眼淚流奪眶而出。


    黑夫卻又笑道:“我也有妻,常與之夢中相聚。”


    有老婆的士卒們皆笑了起來,大家都懂的,隻有單身狗一臉懵逼。


    不過接下來的話,黑夫卻沒按那首中年人們耳熟能詳的《說句心裏話》往下唱。


    “我雖為君侯,但與汝等一樣,無時無刻,不盼著早點歸鄉。隻是身為將軍,不論朝廷何時解除南征軍將士役期,黑夫,都將是最後離開番禺,最後走出三關,最後北返的人!”


    “我會站好最後一班崗,哪怕五年,十年,二十年!”


    言罷,黑夫朝所有人作揖:


    “冬至思鄉,人之常情,我已使人宰彘殺雞,錘糯米、年糕,讓二三子吃一頓好的。”


    聽了昌南侯的肺腑之言,又聽說有好吃的,士卒們的抱怨稍熄,嘟囔著散去了。


    “昌南侯也想家,昌南侯也沒辦法,都是朝廷的錯,恐怕是朝中有奸佞,不讓吾等歸鄉。”


    不過這一點,卻成了三軍將士的共識。


    可冬至結束後,昌南侯又出現了,麵色凝重,告訴了大家一個壞消息。


    “剛接到朝廷之令,會盡快讓征人歸鄉,但嶺南須得留人戍守,故有家室妻子者先歸,無妻者,恐怕便要暫留南方了。”


    沒錯,從古至今,國家對單身狗就是這麽不友好!


    此言引發了一片單身士卒的哀嚎。


    “但本侯,還有件大喜事要告知汝等,與不能歸鄉的無妻士卒有關。”


    單身狗們豎起了耳朵,卻聽黑夫喜滋滋地說道:


    “在本侯力陳下,朝廷終於答應,要給單身的士卒們,分發女子為妻了!”


    ……


    “國家終於同意給我們發老婆了!”


    這的確是黑夫的請求,他向秦始皇申請,加派萬餘隸臣妾來嶺南,說是為北方的士兵縫補衣服……


    縫著縫著,有些人自然就看對眼住到一起了。


    對於注定要長期戍守邊疆的單身士卒來說,老婆其實不挑,能動就行。


    當兵三年,母豬賽貂蟬,哪怕是當地紋身的越女,他們也能下嘴。


    但若是可以交流的夏女,即便是隸臣妾,豈不更好?


    可即便有這承諾,因為將歸期從三十六年拖到三十七年,甚至三十八年,朝廷在嶺南將士中的公信力,也再度大打折扣。


    更要命的是,預計十一月下旬來到南方的八千隸臣妾,卻直到十二月初,都不見影子,這讓翹首以盼的單身士卒怨聲載道。


    說好的老婆呢?騙子!


    黑夫卻比他們更著急,因為身在長沙郡的蕭何向他報告,說這群女子,被截留在了南郡江陵,一留就是半個月……


    這個決定是南征監軍,昌武侯做出的。


    更讓人疑惑的是,進入十二月後,連絡繹不絕的謫戍移民也停了!


    雖然這種暫停很快就得以恢複,八千女子也繼續上路,將於十二月中來到嶺南,但黑夫還是從中嗅到了什麽。


    黑夫摸著漸漸長出的發髻想道:“莫非是朝中,發生了變故?”


    掐指算算,距離流星雨夜後,黑夫寫了那封信北去,已過去兩個月了,就算季嬰再慢,也該送到鹹陽,交到扶蘇手裏了吧?


    他是秦吏,手下的精銳主力,不是那群江淮楚人,而是廣義的“秦人”。


    一旦局勢往最壞的方向發展,黑夫需要一麵旗幟。


    扶蘇無疑是最好的旗幟。


    雖然三十七年已到,但黑夫不知道秦始皇大限具體在何時,隻能提前給扶蘇打預防針。


    因為距離遼遠,鹹陽方麵暫時沒有任何消息傳來,畢竟再快的信使,也快不過朝廷的六百裏急報!


    秦始皇三十七年十二月中,隨著一群怯怯不安的女子踏上嶺南的土地,受到單身士卒熱烈歡迎,副監軍子嬰,也攜帶一封秦始皇的製書,來到黑夫麵前。


    “昌南侯,喜事,大喜事!”


    子嬰笑容可掬,看不出什麽異樣,他先恭賀了黑夫一番,又肅然宣布了詔令。


    “製曰:皇帝休烈,平一宇內,德惠修長。三十有七年,親巡天下,周覽遠方。欲登會稽,宣省習俗,黔首齋莊。”


    “今有倫侯黑夫,勤勉於事,南征陸梁,整十萬敗卒,繩百越君長,使地盡北戶,立閩中、南海、桂林、象郡,有大功,朕甚慰。使黑夫於三十七年仲春初一,攜有功將吏,於衡山郡邾城迎駕,當拜徹侯,愷歌振旅!”


    讀完後,子嬰將製書雙手遞給下拜的黑夫,感慨道:


    “陛下的器重榮寵,二十等爵之極,萬戶食邑,都在邾城等著君侯!昌南侯,你還等什麽?快隨我北上見駕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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