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好火盆,別讓火熄了。”


    離開前,桀駿如此囑咐自己的妻子,作為西甌君之妻,她和普通甌女並無什麽不同之處,穿著一身木棉布紡的素白衣裳,滿臉皆是黑色的紋麵,眼角的魚尾紋浮現,畢竟已是當了祖母的人了。


    她一言不發,隻將日夜打磨的銅劍,交給桀駿,滴在上麵的每一滴汗,都是對丈夫的祝福。


    桀駿的大兒子,在第一次秦甌戰爭裏,與前任西甌君譯籲宋一同戰死於桂林,兒媳也病逝在部族逃往駱越的途中,稍小些的一對兒女亦然,不止是秦人會生病,甌人也會,他們的平均壽命,不到三十歲,當惡疾到來時,一切都得聽憑布洛陀發落。


    天災人禍打擊下,曾經多子多女的桀駿,如今隻剩下一個小孫子,他才三歲,趴在祖母背上,還在睡熟中,不知一場決定甌人命運的惡戰即將開始!


    桀駿走出簡陋的棚屋,甌人的戰士們也在與家人道別,他看到,年輕的達古,正站在家門前,不顧族人們的笑話,依依不舍地與新婚的妻子相擁。倒是他的妻子,那是個堅強的女人,推開了她的丈夫,將矛遞給達古,催促他加入族人的隊伍。


    甌人所有男丁都在寨外空地上集結,有兩千之多,裏麵沒有老弱,脆弱的人,都在上次戰爭裏,在長途跋涉中死光了。麵前的皆為青壯,雖然經過一次苦戰洗禮,已是沾過鮮血,血祭過祖靈的戰士了,但在桀駿眼中,他們依然如同鬆枝的嫩芽般稚嫩。


    “君長。”


    達古過來站在桀駿麵前,仍然有些不解,說道:


    “幾年前,圍攻桂林的教訓還不夠麽?秦人的城,不是那麽容易攻破的,我特波他……”


    達古聲音低了下去,正是那一戰,讓達古的父親,前任西甌君譯籲宋,以及桀君的大兒子戰死。


    那時的桀駿,隻是一個都老,他忍著喪子之痛,在族人推舉下臨危受命,帶他們逃離,讓瀕臨毀滅的西甌遷徙、存活,並最終戰勝強敵!


    不與秦人做正麵糾纏,這就是桀駿的戰術,隻要逃入深山林叢,秦軍就奈何他們不得。等到秦人曠日引久,士卒勞倦,失去了耐心,遂冒險向西進軍時,甌人再借助駱越的大象,發動進攻,秦兵遂大破。


    戰後,存活不到一半的甌人,複又迴到鬱水(西江)與溫水(南盤江)交匯的壩子,這是他們的祖地,是布洛陀祝福過的地方。建立寨子,播撒稻穀,一切似乎又恢複了平靜,火耕水耨,男人狩獵,女人織布猜采集,這千百年來不變的美好生活……


    但甌人還沒來得及享受幾次收獲,秦人的船隻,再度降臨,來來去去,留下數不清的士兵和民夫,氣勢洶洶,腳步踩著鼓點的節奏,向甌人的村落攻來。


    甌人知道,不能與秦人正麵交鋒,隻好放棄剛種下不久的稻穀,退到山林裏暫居。


    秦人便霸占了這片平坦闊地,他們燒毀甌人村寨,在廢墟上,夯土建起一座座圓形的堡壘,甌人管它們叫“樓土”,像雨後長出的蘑菇般,一個個拔地而起,擋在甌人和他們的稻田間……


    它們,像是紮在甌人心頭的一根根刺!


    在達古看來,應該采取和上次一樣的法子,避而不戰,隻需要等到稻穀成熟時,再召集所有鬱水、溫水沿岸的甌人,青壯圍住土樓,婦女搶收稻穀,有了那些糧食,便又能苟很長時間了。


    “達古,你變得遲鈍了,難道沒看出來?這次不一樣了!”


    桀駿讓達古來到崖邊,指著鬱水邊漸漸發黃的稻田道:”你竟然沒有發現?秦人故意留著這些稻穀,就是把它們當做餌,而甌人,像是撲過去的野獸!“


    “你知道南越人是怎麽敗的麽?就是為了收穀子,遲遲不走,結果被秦人的大船包圍,羊部、蛟部,這兩個最大的部族,一起滅亡了!”


    作為帶領甌人,打贏了第一次戰爭的英雄,桀駿敏感地意識到,這次秦人的統帥,更加厲害。


    秦將已看準了越人對稻穀的依賴,光靠山林裏的野菜獸肉,是養不活這龐大人口的,若甌人必須饑腸轆轆地與秦人對峙,秦卒疲敝,他們也會不斷減員……


    桀駿嚴肅地說道:“若不收了這批稻穀再遷徙,青壯可能會活下來,但我的孫子,你妻子肚裏的孩子,可能都會死!但若是等到稻穀成熟再去,肯定會中了秦人圈套,他們的大船,會運送援軍過來。”


    “所以,必須在稻穀成熟前,打掉這些秦人的堡壘,再分人守住江邊,阻止秦人登岸,這樣才能安心收完稻穀,你明白了麽?”


    這一席話,讓還沉溺在新婚快樂中的達古惡寒,迴頭看了看雖然趕他離開,卻仍然倚在門邊的妻子,重重點了點頭:“君長,達古的劍,聽你使喚!”


    桀駿帶著寨子的所有男丁下了山,在山腳過了一夜,這兩天,來自鬱水、溫水上遊散居的甌人紛紛冒著雨,走山路過來匯合,他們也在水邊種稻,也麵臨著秦人土樓的威脅,所有男丁加在一起,人數竟有上萬之多!


    這也是桀駿認為,鬱林的土樓必須拔除的原因,那裏駐守著秦軍的一名都尉,統兵三千,並指揮者鬱水、溫水上下遊十多座土樓,每個駐軍五百,民夫五百。


    它們相互距離不遠,可以馳援,若不拔除,等汛期結束,秦人會繼續運兵造樓,最後霸占整個流域,逼得甌人不得不進入貧瘠的山中,或者去投靠駱人。


    駱越與甌越雖然同祖,但信仰不同,他們不會輕易分糧食出來給外人,貪婪的駱王還強迫甌人向他臣服,甚至索要族中女子……


    不到萬不得已,桀駿不想再寄人籬下了。


    他告訴所有來匯合的都老自己的計劃:“我讓人分別去打布山、中留的土樓,鬱林接到通報後,肯定會派人去支援,這樣,這幾座土樓裏的駐軍就不多了!“


    桀駿的預想已經實現,前天和昨天,各有一隊千人左右的秦軍離開土樓,趕赴十多裏外的布山、中留,鬱林的守軍,已經空虛。


    雖然他們不知道何為兵法,卻有在狩獵和部落相攻中錘煉出的經驗。


    唯一的擔心,就是下遊會不會有秦人來援。


    “雨水大,陸路可不好走,水路也不通,等他們走到來,土樓已經被打下,拆毀了!”


    桀駿是有依仗的,此時正是雨季,鬱水湍急,別說秦人的船,就算是擅長舟楫的南越人,也沒法在這種情況下逆流而上!


    但所謂的“西甌君”隻是部落聯盟的首領,雖然桀駿是戰爭英雄,但也有些部落陽奉陰違。等了數日,隻聚集了一萬多甌人,靠這群人,攻打千餘人防守的幾座土樓,以眾淩寡,即便如此,桀駿也沒有必勝的把握。


    秦人的裝備,比甌人好得多。


    但不能不戰啊!時不我待,眼看汛期將結束,進攻的時間就在今日!


    開戰當日清晨,桀駿親自為臉上沒有紋麵的甌人青年們,塗抹白色的泥土,有了君長和巫師的祝福,即便沒有紋麵就戰死了,他們的靈魂,一樣能跨過彩虹橋,迴到祖先身邊。


    看著這群如嫩鬆葉般的孩子,他們年輕的臉龐,桀駿感到了一陣心酸,這一戰後,又有多少人能活下來呢?


    但有些東西,比生命更重要!


    祖先的土地,還有甌人的信仰和驕傲!


    “秦人,是甌人的仇敵。”


    出發前,桀駿用自己能發出的最大音量,告訴麵前的部眾們。


    “他們褻瀆了先祖的土地!殺死我們的君長、父母、兄弟、孩子。”


    在場的人,義憤填膺,他們無一不與秦人有血海深仇。


    “他們霸占了稻田!燒毀我們的村寨,破壞祭壇,他們將甌人,像野獸一樣趕走,像牲畜一樣奴役!”


    “哪怕是山豬,被虎豹逼到角落,也知道反抗,何況是驕傲的甌人戰士?”


    達古舉起了手中的劍,此刻的他,忘了自己是一個新婚的新郎,恢複了第一次戰爭時,拚著性命殺敵,隻是為了給父親報仇。


    “君長說得對,秦人獵甌人的頭,我們,也要獵秦人的頭!”


    雖然沒有南越人那麽狂熱,但西甌人也有獵首的傳統,一般都是每年的穀物播種或收獲時節,砍敵對部落的頭,或者那些不經允許,闖入獵場的外來人頭顱。


    獵迴人頭後,往往插在屋外的竹竿上,人頭下麵放一籮火炭,讓人頭的血滴在炭上,然後將炭灰分給全村各戶,撒播於田中,祈求豐收。


    這個過程,稱之為“出草”。


    在達古看來,秦人每次打完仗都要割取甌人首級,目的恐怕和他們一樣,也是獵首祈福!


    桀駿高舉雙手:“像上一次那樣!殺死秦人,獵了他們的頭,帶迴寨子,將鮮血滴在稻田裏,讓穀子豐收,讓我們的孩子吃了他們的肉,獲得其力量!”


    “出草!”


    “出草!”萬人齊唿,龐大的隊伍,從各個溪流、小路出發,手持簡陋的武器,直撲山下的壩子。


    一首古樸的歌謠,從這群赤著腳,卻健步如飛的野蠻戰士口中唱出。


    “你知道我是誰麽?


    我們是西甌的戰士,真正的勇士!


    當你流出血,你我仇恨從此消失!


    歡迎你的靈魂居住在我這裏,我會拿酒及食物供養你,我們之間不再有仇恨。你也要和我們的祖靈一起,守護我們族人……”


    “守護,我們祖先的土地!”


    ……


    “來了。”


    謳歌之聲陣陣,站在土樓頂上,奉命鎮守鬱林,以及上下遊數百裏諸土樓的都尉小陶立刻下達了命令:讓人乘船,去下遊的蒼梧求援!


    雖然西甌會乘著汛期水大,圍攻鬱林,這都在昌南侯的預料中,並早早派人來給小陶打了預防,安排好了應對之策。


    雖然湧向土樓的越人幾乎沒有甲胄,武器也是銅、石、骨的混合,壓根沒有列陣的概念,亂糟糟的。


    但小陶一點都沒有看輕他們的意思,相反,他很敬重這些敵人。


    “知道自己為何而戰,軍必強。”


    這是昌南侯對他們說過的一句話,還比喻說,在鮦陽之戰時,正因南郡秦兵想要迴家,故銳不可當,能以一敵三。


    而眼前這些甌人,此刻無疑也是知道自己為何而戰的。


    為了將侵略者趕出家園。


    為了奪迴祖先的土地。


    為了不受奴役,為了他們的孩子,能在這片土地上,世世代代繼續生存下去……


    所以他們會拚死作戰。


    反觀小陶手下的兵卒,卻沒有死戰的決心,他們多是來自中原、江淮的農人,少數是商賈、贅婿、工匠,甚至是犯罪的謫官和刑徒。因為一紙征召令,離開了自己的家人,不遠萬裏,來到這潮濕的南方,披荊斬棘,飽受炎熱和疾病困擾,無時無刻不在思念家鄉。


    “放著好好的日子不過,我們來這鬼地方幹嘛?”


    這是縈繞在所有人心頭的疑問,縱使黑夫巧舌如簧,也沒法解答這個問題,土地?秦朝多的是,中原還有大片荒地等待開發呢,但皇帝卻把人往嶺南填,真是瘋了!


    這全天下,有數千萬生靈,但能理解秦始皇南征百越舉動的,將其視為“利在千秋”的,或許隻有黑夫一個人……


    相比於活命,秦卒們對砍越人的頭顱受賞,沒多少興趣,若是可能,大多數人,都樂意在土樓裏好好呆著,不願意與越人交戰。


    但現在,客軍與土著,非得一戰不可了!


    “至少,我知道自己是為何而戰的。”小陶暗道。


    他為亭長,為那一句“公侯將相,寧有種乎”的豪言而戰!


    小陶心中對“亭長”的篤信,不亞於甌人奪迴祖先土地的決心!


    他抽出了劍,磕磕巴巴地,告訴土樓上的所有人:


    “死戰!若……若土樓失陷,吾等,皆將為甌人所啖,骨肉為醢,以其腹為棺,魂不能返故鄉矣!”


    ……


    ps:出草歌,因為是在查不到類似的資料,隻好照搬《賽德克巴萊》裏的,第二章在晚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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