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也就是秦始皇三十五年,最讓鹹陽人印象深刻的事,乃是烏氏延攜西域諸國使者入都,高大神駿的“天馬”,背上長著高峰的駱駝,色澤鮮豔的西域瓜果,潔白皎潔的於闐美玉,還有高鼻深目的胡婢,乃至於身披布袍,高鼻深目的大夏人,都讓他們感到新鮮。


    而三十六年剛開春,又有一隊人馬,經過萬裏跋涉,從武關進入關中,他們帶迴的東西,再度轟動了朝野。


    打頭是兩頭邁步而行的大象,這其實是前往南郡、衡山休整的戍卒們,在副監軍子嬰的要求下,在長沙郡捕獲的,卻被當做嶺南貢物。原本有四頭,可惜路上已死了兩隻,對於大象已絕跡千年的關中人而言,這是難得一見的巨獸,一時間,鹹陽萬家空室而出,擠在街上觀望。


    還有木籠子裏,關著一雌一雄兩隻孔雀,隻可惜長途跋涉使它們萎靡不振,一下子被這麽多人圍觀,雄孔雀感到了危險,張開了尾部大屏。豈料,路人吆喝聲越發大,弄得它們恐懼不已,還沒進鹹陽宮就嚇死了……


    好在,還有上百色彩斑斕的翠鳥,據說這就是“翡翠”,它們的羽毛,是皇帝宮中數千佳麗最喜愛的裝飾。


    車馬上,還載著打磨得雪白的象牙上百支,以及名貴的犀牛角數十枚,更有玳瑁紫貝五百,珍珠數斤,木棉布百匹。


    此外還有紋身斷發的越人俘虜,戴著枷鎖,走在後邊。


    這南征大軍重新占領番禺後,在少府要求下,往鹹陽送來的當地特產。秦始皇帝見後大悅,讓人將大象、翡翠連同諸物產安置在鹹陽宮門前的十二金人處展示,以宣揚大秦的武功赫赫。


    他要告訴所有反對此戰的人,南征軍奪取的地域,是多麽的富饒,才不是儒生口中的“無用之地”。


    是啊,你看那珍珠,個大且圓,中原絕無。


    你聞那沉香,香薰十步,白木香樹在五嶺以南能結成土沉香,而在五,嶺北則隻是一種普通木材,並沒有香味……


    此數寶者,秦不生一焉,而陛下悅之,故輦來於秦。


    朝臣百官都對這些珍物讚不絕口,卻隻字不提,這些珍物,根本就不是普通百姓所需的。


    唯獨一個路過的墨家弟子,看著數不盡的嶺南珍奇,在這豔陽天裏,卻不由打了個寒顫。


    他的夫子,也是秦墨新任的“巨子”程商覺察到他的顫抖,迴頭詫異地看著他。


    “適林,出了何事?”


    這年輕的墨家弟子名為適林,乃宋地人,他父母是鞋匠,在統一戰爭中不幸喪命。


    天下一統後,秦墨行走各地,沒少收養這些戰爭孤兒,如今,這一批人已漸漸長大,成了秦墨的新生代,活躍在鹹陽和各鐵官、礦山,開設“工學”,教授工匠技藝。


    適林依然止不住自己的顫抖,他抱著自己的雙臂,低聲道:“夫子,我害怕。”


    “是何事讓你害怕?”


    適林道:“我想起夫子講《節用》那一課時,說過一個故事……紂為象箸,而箕子怖。”


    “象牙箸肯定不會放在鉶(xing)這樣的陶土器皿上,必然要搭配犀玉之杯。玉杯象箸,肯定不會作為菽藿菜葉的容器,而要盛放旄、象、豹胎這樣的珍饈。這樣的器具食,定不會穿著短褐,住在茅屋裏食用,必錦衣九重、高台廣室。”


    “箕子看到紂開始用象箸,便看到了結局,這麽一來,終有一日,天下的財富加起來,都不夠一人揮霍。果然,過了五年,商紂作酒池肉林,設炮烙,登糟丘,殷商遂亡……”


    他們二人已走到巨大金人的腳下,適林抬起頭道:


    “如今的鹹陽宮內,高台廣室、錦衣九重、珍饈佳肴、犀玉之杯、玳瑁象箸都齊了。夫子,箕子所怖者,正是弟子所懼者。九州域外的財物都集中在鹹陽,飾後宮,充下陳,娛心意,悅耳目,但陛下尤不知足,還在修宮室陵寢,還在求長生。我唯恐,這大秦,會不會和殷商那樣,三五年內,驟然傾覆……”


    “慎言!”


    程商連忙製止了這個大膽的弟子,拉著他離開了圍觀之人絡繹不絕的宮門。秦朝的輿論早已收緊,而自從去年出台了“誹謗”之罪後,再也沒人敢批評朝廷和皇帝了,一旦這話被有心人舉報,別說適林要受罰,整個墨家也會遭牽連。


    墨家和農家,剛在幾年前那場“禁書”浩劫裏僥幸存活,眼下還得為秦官府做事,在工學裏總結各類巧技,教予匠人,才能證明自己“有用”。


    等師徒二人迴到家,憋了許久的適林才低聲道:“夫子,我隻是不明白,去無用之費,聖王之道,天下之大利也,此乃墨經所說,也是夫子對我敦敦教誨的。可為何秦墨輔佐的朝廷,所作所為,卻與墨者之義背道而馳?”


    “最初不是這樣的。”


    程商歎了口氣,他們秦墨信奉的準則,是“官無常貴而民無終賤”,以及“同一天下之義”。


    墨子認為,政令不一,隻能導致社會紛亂,所以當實施自上而下的管理,一切統一於上。這種高度的集權主義思想,恰與秦法家不謀而合。秦墨想要幫助秦國一統天下,讓所有聲音出於一口,以此來消弭戰爭,最後實現同天下之義的理想。


    剛開始時,秦國從大王到官吏,的確簡樸而肅穆,墨者在這體製內如魚得水,一手建立了秦國高效的軍工體係。


    可統一之後,水卻漸漸變濁了。


    “不幸被相裏氏言中啊。”


    程商不由想起十多年前,他隨黑夫攻楚,在楚境小城外,與南方墨者相裏革的對話。


    “秦王貪伐勝之名,無歲不征,我聽說,其一旦得手,便滅盡仇敵,寫畫諸侯台閣,在關中大興土木修築宮殿。即便如今對秦人生計沒有造成太大破壞,那也是依靠對六國劫掠來補償,倘若六國滅盡,但秦王貪鄙之心不休,繼續對外征戰,又會如何?要備戰,就必須榨取更多的錢財,用以招兵買馬,置備武器,我今日敢言,秦王必厚作斂於百姓,暴奪民衣食之財,奪民之用,廢民之利,百姓饑不得食,寒不得衣,勞不得息,長此以往,國雖大,好戰必亡。”


    麵對相裏革的質問,程商當時的迴答是:“秦墨會力諫大王,與民休息,消弭兵災……”


    可他卻被現實狠狠打了臉,看看去年被發配邊疆的喜就知道了,諫者有罪,大家都學聰明,閉口不言了。


    如今的秦朝,距離墨者期望的“同天下之義”真是越來越遠,程商繼任巨子後,從行走各郡縣的弟子口中得知,六國故地與秦吏、秦軍的裂痕,越來越深。而秦始皇的所好所為,也與墨者至今仍堅持的“兼愛、非攻、節用、節葬”,全然相反。


    “依我看,是陛下所重者在乎色樂珠玉,而所輕者在乎人民也!”


    適林越說越氣憤,甚至開始抨擊起墨者的好朋友,幾年前,助墨家保全的昌南侯來。


    “昌南侯也是,沒有過多傷亡,便奪取南越本是好事,可他怎能向皇帝供奉奢靡之物,投薪入火呢?“


    程商少不得為好友解釋幾句:“這和昌南侯沒什麽關係,此乃少府所求,又由兩位監軍,昌武侯和子嬰所搜,昌南侯也是奉命行事。”


    程商歎息道:“再說,南征的成果如何?他總得給陛下看得見,摸得著的交待。”


    用黑夫的話說,這是“項目中期報告”,得告訴老板,一切按計劃進行,成果斐然,你就別每個月派人來催進度了……


    “但也太無所作為了……”


    適林依然有所不滿,在這小憤青看來,滿朝文武,皆屍位素餐,坐視這世道偏斜,往深淵裏墜落。昌南侯倒是聰明,自個跑到南方,避開這一切,也好不到哪去。


    他咬著牙問道:“夫子,值此季世,墨者該怎麽做?”


    “怎麽做?隻能興利彌害了……”


    程商感到一陣疲倦,他從未想過,自己會被選做巨子,這或許和他十年來,孜孜不倦地鑽研墨經裏的理念,做了許多實驗來證明子墨子提出的假想,贏得極大聲望有關。同時程商還帶著一眾弟子,以水椎為雛形,將水力器械發展到了極致,如今天下各地都有水車、水磨、水排,效率的確提升了不少。


    靠能工巧匠的技藝,推動黑夫與他提過的“生產力”,興天下之大利,或許就能彌補苛捐雜稅、沉重徭役帶來的負麵影響吧?


    墨者中,認同這一理念的人,占了多數,而上一任巨子唐夫子,年邁告老時,便按照墨家的“尚賢”傳統,選了程商繼任,將墨尺交予他。


    但程商的弟子適林,卻不屬於保守一派,而偏向激進,有自己的想法……


    見夫子暮氣沉沉,他不再問,默然告退,出來後暗道:


    “夫子身為巨子,未免也太無所作為了罷?整天隻知道唯皇帝之命是從,寄希望於興利彌害,可這大害,又豈是小利能補得過來的,依我看,窟窿卻是越補越多了。”


    他猛地停住了腳步,自言自語道:”除了興利,難道就不能……除害麽!?”


    縱然是墨者中的激進派,但適林仍被自己突然冒出的想法嚇了一大跳,連忙搖搖頭將其拋掉。


    但時間到了三月份時,縱然適林想要努力遵循夫子教誨,好好興利彌害,但麻煩,卻自己找上墨家了。


    少府姚賈下令,阿房、驪山兩處工期緊張,且已修到需要精巧技術的環節。故,少府要求,墨者必須派人,協助阿房宮、驪山陵的修造……


    這要求,在秦墨中引起了紛爭,百餘人分成兩派,情緒激動,吵作一團。


    最後,還是巨子程商勉強壓下了眾人,服從了官府的要求。


    適林分去的是阿房宮,扶蘇公子在那為監,倒是沒有太過苛求墨者,逼眾人做與自己信念相悖的事。


    但被派去驪山那邊的幾個師兄弟,卻出了大事。


    三月中旬,副監趙高向秦始皇帝稟報:


    有墨者三人,說自己遵循子墨子“節葬”之訓,拒絕為驪山陵墓中的機關弩矢,提供精密技藝,甚至口出不遜,言陛下奢靡,不知節用,有誹謗之罪,當由廷尉下獄查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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