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夫篤定,喜自此之後,定能名揚天下,是太過樂觀了,作為一個得罪皇帝的罪吏,喜一路上所受更多的,是白眼和慢待。


    好在得了葉子衿安排的二人照料,衣食好歹有保障,押送的獄卒知道這罪吏與昌南侯交情莫逆,也不敢苛待,進入隴西郡後,喜居然還得以坐在車上,不必忍受徒步跋涉之苦。


    八月中時,一行人來到清澈的大河邊,名為“金城”的小邑處。


    “喜君,過了此地,便是張掖郡了。”名叫“馳”的獄吏如此告訴喜,他是負責此次押送的吏,去過張掖兩次,輕車熟路。


    喜點了點頭,他聽說過,二十七年時,陛下西巡,聽巫祝言西王母事,有意西拓,遂使黑夫、李信為之祭河源。


    那黑犬白馬二人在積石山獻上二牢後,就跑到這一帶,黑夫在此看到了西羌人的薅羊毛之術,將之嫁接到北地郡。不曾想,羊毛,竟成了帝國北方邊疆諸郡的支柱產業,一件件厚實且粗糙,還散發著些許臭味的羊毛衣,不僅讓戍守軍士再無凍寒之患,更走入千家萬戶,成了北人必備的過冬之物。


    而李信是位銳意進取的將軍,他看出此地西有西羌之利,控扼大河上遊,又迫近月氏,是兵家必爭之地,遂令兵卒在此掘土築城,因為掘到了不知什麽時候什麽人埋下的黃金,遂命名金城。


    現如今,經過數年發展,金城已十分繁榮,尤其是過河的渡口處,每日都有來自鹹陽的徭役、戍卒排隊過河,他們奉命去修築長達千裏的馳道,以及上百個亭障。


    而對麵也不斷有船隻泊來,載著來自西域的奇異物產、駝鈴陣陣的商隊,甚至是胡人小邦的使團……


    與喜他們擦肩而過的,便是一支在秦軍士卒引領下,東張西望的使團,卻見他們頭發卷曲而黝黑,鼻梁挺拔,胡須濃密,衣著竟是一整塊布披在身上,一直從肩膀垂落下膝蓋以下。


    中原人與蠻夷戎狄,衣著習俗有異:東方曰夷,被髪文身;方曰蠻,雕題交趾;西方曰戎,被髪衣皮;北方曰狄,衣羽毛穴居……


    然而眼前的異鄉人,卻是第一次見,與傳統意義上的蠻夷戎狄皆不同。


    “應是西域胡人,那些胡邦,衣裳言語,千奇百怪皆有之。”


    獄吏馳如是說,後來他們一問,果然是西域來客,一個名叫“大夏”的邦國使團,要入鹹陽朝見秦始皇帝。


    “大夏?不是太原別稱麽,陛下還稱大秦疆域‘北過大夏’。怎麽西邊也有?”


    喜有些被弄糊塗了,但也未深究,直到這時,一行人才算真正深入邊陲。


    但眼前的河西張掖,與喜想象中遍地枯石,絕無水草的荒蕪沙漠,相差甚遠。


    呈現在他麵前的,是一片雪山下的水草富饒之地,森林中,馬鹿、獐子飛影掠過,草原上,牛羊成群結隊,它們是關中牲畜的主要來源。


    而在發源於雪山的河流灌溉下,兩岸多有屯田,眼下正值粟熟,來自中原的一萬戶移民正在完成豐收。


    不過,幹活的仍以婦孺居多,男人們則騎在馬上,手持矛戟,巡邏在剛建立數年的移民村邑周圍。遠處山崗上出現的人馬影子,會讓他們緊張兮兮,立刻敲鑼警告,頃刻間,不管男女老幼,全民持械,鼓噪之聲大作,遠山的騎從,這才消失不見……


    事後一問緣由,喜才得知,這裏並不安全,來自湟中的羌人不時出沒,掠奪農民們積累一整年的財富。那些羌人各有君長,沒有統一約束,騎在馬上唿嘯而至,得手後又席卷而去,難以製止,如今已成張掖東南部的大患……


    “李將軍也派人來保護,甚至數次深入湟中,剿滅羌部,但這群天殺的羌人,像是聞到血味的野狼似的,怎麽殺都殺不完。”


    一個被羌人奪走妻兒的邊地移民有些悲憤地告訴喜,他們現在隻能自發組織起來,全民皆兵,與之對抗。


    喜隻是一個謫貶罪吏,他能做什麽?隻希望沿馳道修築的烽火台,還有不斷從中原調派至此的駐軍,能保護這些黔首。


    旅程繼續向前,渡過黑水河後,治安略有好轉,由於祁連山餘脈的阻隔,西羌人已無法深入至此,但黑水下遊的豬野澤,仍然盤踞著月氏五部之一的“休密部”。


    作為唯一投降秦朝的月氏人,休密部被允許保留領地,但眼下,他們的存在,已同湟水西羌一樣,對馳道構成了威脅,據說李信將軍,已有將他們再度遷徙之意。


    最終,到九月中時,喜終於抵達了張掖郡首府,昭武城。


    押解他的獄吏已第三次來此,他告訴喜,相傳這座城邑的建造,還有一個故事:逐水草而居的月氏部,一次狩獵來到這塊水草茂美的地方,月氏王騎在高大的馬背上向南遠眺,巍巍祁連白雪皚皚,向北一瞅,綿綿合黎青翠欲滴,嫋嫋霧嵐中百鳥和鳴,山腳下濤濤弱水一瀉千裏,令他心旌搖曳。


    於是月氏王率領部族在茂密的蘆草叢中放馬狂奔,忽然,一對交配的馬鹿躍入他的眼簾。月氏王看見這對高大的馬鹿,十分狂喜,不便帶著部眾,張弓如月,引箭如飛,向雙鹿射去。


    但接著,那兩隻馬鹿,竟踩著祥雲飄向空中,頃刻消失在白雲藍天之間……


    鹿雖未獵到,但馬鹿消失的地方,卻成了月氏人定居之所,月氏王抓來西域城邦的奴隸,在他們勞作下,一座城邑拔地而起,取名“昭武”。


    如今,昔日引弓數萬,獨霸河西的月氏已滅亡,月氏王被李信砍了腦袋,部族或逃或亡。李信則鳩占鵲巢,秦人移民也隨著馳道,慢慢遷徙到此,徹底改變了昭武城的人口結構,如今城內半數已是秦人。


    在昭武城外,喜也終於見到了決定他未來命運的征西大將軍,定遠侯李信。


    與李信的初次會麵是在弱水邊遊獵的營帳,李信高坐一張虎皮之上,身邊是兩個侍酒的美豔胡女,高鼻深目,喜進去時,她們正在為李信奉上精致的於闐白玉盞,接著將冒著寒氣的觥蓋打開,用金勺將帶著甘甜之香的暗紅色液體鑰出,緩緩斟入盞中,再含情脈脈地雙手奉上。


    這是西域送來的葡萄酒,在鹹陽是十分名貴的飲品,但在李信這,卻跟喝水差不多……


    但這副悠然享樂的做派,讓崇尚極簡主義的喜大皺眉頭。


    在喜眼裏,李信是和黑夫完全相反的人,黑夫厚重,李信銳利;黑夫事事謹慎,李信不拘小節;黑夫節製己欲,李信及時行樂;黑夫打仗慫為先,喜歡結硬寨打呆仗,李信好用奇兵,他自己,就是用來刺穿敵人的劍尖。


    還有,黑夫麵黑,李信發白;黑夫被叫做黑犬,李信則被譽為白馬……


    但李信,亦有一種黑夫不曾有的,醉臥沙場君莫笑的豪情直爽!


    “喜?我聽說過。”


    李信輕輕搖晃白玉盞,一旁的胡女還伸手為他擦去嘴角酒漬,酒汁鮮紅,猶如人血:“你的名聲,比你本人來得更快。”


    “有人說你誹謗中傷陛下?又有人說你直言進諫,一心為公,因此被貶,你說,我該信誰的話?”


    “都不可信。”


    喜不卑不亢:“若為法吏,當自查信證據,不可輕信罪人言辭,將軍請自度。”


    “果不其然,的確是位直吏。”


    李信笑了起來:“既然你精通律法,那就在軍中,做軍法吏吧!”


    喜有些發愣,軍法吏?那是百石的小官,雖然相比喜曾經的職務不算什麽,但他現在是待罪之身啊,直接任命為吏,不要緊麽?


    李信的理由,卻讓喜哭笑不得,更加堅信,這位定遠侯,是真醉了。


    “我喜歡你這名,喜,喜氣!”


    李信指點著喜,起身倒了一盞葡萄酒遞給他:“正好近來,張掖郡也有一件大喜事!你來的路上,可遇上大夏使者了?”


    “大夏使者?”


    喜拒絕了酒水,卻想起一個月前,在金城渡口遇上的,披著一塊垂膝之布當衣裳的一群胡人。


    “不負數載苦尋,上千人倒斃大漠啊!”


    李信今日心情甚佳,他將手中美酒高高舉起,嗟歎道:“吾等找遍了昆侖、北山,都未尋覓到西王母邦蹤跡,直到在蔥嶺以西造訪大夏,他們竟知道,西王母邦的下落!”


    美酒美人相伴,異域建功立業,鬱結多年的心結,總算被鬆開了一絲縫隙!


    “李信這一次,總算未再辜負陛下厚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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