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始皇三十五年孟春之月下旬,安陸縣城熱鬧非凡,富貴歸鄉的昌南侯今日宴請縣人,雖然隻有官吏、三老能進入正席,但官寺外的大街上,卻足足擺了長達百步的矮案,安陸縣的有爵者,不分老幼,皆可入座,魚肉隨便吃,酒水可以不停地續。


    這長街宴排場十足,安陸人都不由翹起大拇指,誇昌南侯富貴不忘本。


    華燈初上時,主角尚未抵達,配角們卻老早坐滿了正席,廳堂內一共七十二張案幾,正中的主座肯定是給昌南侯留著的,下首則應是安陸縣令,但安陸令卻不敢坐,一個勁邀一位年邁的老者過去。


    “閻公請上座。”


    來自雲夢鄉匾裏的閻諍擺手:“老朽不過是區區縣三老,豈敢坐在主座下首啊,這位子,還是該由縣君來坐。”


    安陸令是個會來事的,他謙讓道:“在安陸,隻有一個君,那就是昌南君侯!閻公乃君侯之師,吾等都知道,昌南侯迴來後,概不見客,尉府大門,隻破例為兩位客人敞開,一是喜君,一個就是閻公啊!”


    其他人紛紛附和,話說到這份上,閻諍也不再推讓,在右席下首緩緩落座,感覺倍有麵子。


    十多年前,還是一名黔首的黑夫為了學律令考試為吏,特地跑到匾裏向閻諍求助,閻諍聽說他18歲就當了公士,還得到縣尉讚許,覺得此子日後或許能混出點名堂,便將家裏的《盜律》等借給黑夫。


    誰能想到,這一借,就借出個關內侯來!


    隨著黑夫爵位躥升,閻諍在安陸縣的地位也步步拔高,早已退休多年的他,近來還被推舉為“縣三老”,掌一縣的教育,勸民從善,亦可參政議事。


    他的家族也蒸蒸日上,孫女嫁給黑夫的弟弟尉驚,攀上了高枝。


    如果說,尉氏乃安陸第一豪門的話,利氏便是第二,那他閻家,起碼也能在縣裏排第三……


    就在閻諍享受這種待遇時,外麵傳來一聲喊。


    “昌南侯來了!”


    閻諍也連忙起身,廳堂內七十二人,不論是縣令、尉、丞,還是鄉裏豪貴三老,都偏著腦袋,齊刷刷朝門外望去。


    在百步長街的盡頭,昌南侯的馬車停在街尾,他坐的是朝廷特製的君侯安車,駟馬皆赤色,車上加交絡帷裳,車頂還有寬大的華蓋,駕車的還是追溯黑夫十多年的親信桑木。


    黑夫大可馳車穿街而過,但他沒有,在街尾下車後,帶著兄長衷,侍從利倉,禦者桑木等人,一步步走了過來。


    這可引起了軒然大波,這條長街上,起碼有兩百張案幾,坐了四五百有爵者,紛紛起立,朝黑夫作揖,黑夫則每走一步,便朝左右拱手頷首還禮。


    縣人們當真受寵若驚,等昌南侯朝前走去後,一個小吏打扮的人,開始滿麵紅光地和旁人吹牛:


    “當年昌南侯任縣尉時,我曾為他牽過馬!”


    他立刻就受到了對麵鄉人嘲笑,說你這算什麽,他們與昌南侯的交情,可以追溯到他在湖陽亭做亭長時。


    雲夢鄉夕陽裏的來客笑嗬嗬地看著他們爭執,然後不緊不慢地說,自己是看著昌南侯長大的……


    眾人相互爭論,但心裏都與有榮焉,畢竟整個南郡,一百年來,就出了一個侯,最重要的是,他還出手大方,對鄉黨彬彬有禮,哪怕他們隻有一麵之緣。


    實際上,那些真正與黑夫有交情的人,早就被請入縣寺院子正席了……


    ……


    “拜見昌南侯!”


    步入縣寺院子,黑壓壓一群人上來行禮,黑夫掃眼一看,嗬,都是熟人。


    “閻夫子,弟子豈敢受你之拜,快起來,快起來!”


    除了被他尊為”夫子“的老閻諍外,黑夫微末時的同僚、下屬,多半被邀約進來湊數。


    有黑夫做湖陽亭時的亭卒魚梁,看他衣著,過的還不錯,雖然沒法跟亭裏其他幾人相比。


    魚梁提及往事故人,說亭父蒲丈死了,但他兒子坐在外麵。


    此人話語囉嗦,黑夫也不以為忤,直到旁邊人提醒魚梁,他才知失態,告罪而退。


    接下來是黑夫做更卒時的同袍,身材矮胖的彘,他現在做了廁吏,專門管全縣公廁。


    彘身為官吏,說話就有條理多了:“敢告於君侯,朝伯已不在了,畢竟年紀大了,沒躲過疫病。吾弟牡早年追隨君侯,擎旗立功,留在了豫章,南征時得了病,差點死掉。對了,不知君侯還記不記得,可、不可兩兄弟現在是什長,也被征調去南征。”


    太過久遠的事,黑夫哪記得,隻有點印象,那對兄弟貪婪而膽小,他很不喜歡。


    其實當年的同袍、下屬甚至是同鄉,有點可能性的,大多混出了名堂。不說小陶、東門豹、利鹹、季嬰這幾個拔尖的,就算是去疾、牡、怒、樂等人,如今也都成了豫章各縣長吏。


    “君侯還記得我麽?”


    一個滿麵油光,大腹便便的中年人湊過來行禮,黑夫看了他幾眼,想了想後笑道:


    “這不是垣柏麽,莫不是,要來要迴那幾千錢?”


    垣柏忙道:“豈敢豈敢,垣柏那時年少無知,所幸君侯大度,沒有怪罪於我,而後還贈下吏衣食,我家靠蔗田和榨糖掙的錢,何止十萬?”


    之所以稱下吏,是因為第二次伐楚時,垣柏亦在黑夫軍中,


    原來,這垣柏在滅楚戰爭結束後,因為負傷迴了安陸,他家本就是商賈,便乘著種蔗榨糖的風潮,也開了工坊,數年下來,家累百金,如今是縣裏僅次於黑夫、利鹹家的大種植園主。


    “這錢可不是我送你的,是你自己憑本事,合法買賣得的。”


    他同垣柏聊了幾句,與黑夫有舊的人,已經過來行了一遍禮,大夥總算能落座了。


    今日之宴,是黑夫出錢,由衷和利倉安排好了一切,縣人自告奮勇幫忙的不可勝數,菜肴酒水依次上齊,都是家鄉菜,農村裏的彘肉,雲夢澤裏的鮮魚,更有在安陸漸漸流行的年糕和米粉——縣令還十分狗腿地介紹說,黑夫封侯後,大夥都管年糕叫“昌南糕”。


    黑夫頷首,各嚐了幾口後,舉酒笑道:


    “膠東海魚雖美,鹹陽宮宴雖盛,但還是不及家鄉口味啊。一方水土養一方人物,黑夫便是由安陸養育出來的。諸位父老昆弟,請滿飲此盞!今夜當樂飲極歡,道舊故為笑樂!”


    他用的是土味十足的安陸方言,眾人大喜,紛紛舉杯,宴席上滿是歡聲笑語。


    等到第二盞酒時,黑夫則祈禱下個月春耕順利,安陸繼續豐收。


    第三盞酒,黑夫的聲音卻低沉了幾分:“這一杯,我要敬這十數年來,隨我兩次征楚,戰死沙場的袍澤,還有此番南征百越,死於異域的安陸子弟……”


    這句話讓眾人有些感傷,不少人跟著一起抹眼淚,更有人喝多了,忍耐不住,嚎嚎大哭起來,卻是魚梁,滿臉鼻涕眼淚。


    彘為他解釋道:“君侯,魚梁之子,正是死在了南方密林裏,隻送迴來一隻手,太慘了。”


    “竟有此事!”


    黑夫肅然,下席安慰了一番魚梁,又問在座眾人,不少人的子侄,也被征去了南方,雖然未死,但也已兩年未歸了……


    眾人目光相互看看,最後定在閻諍身上,老閻諍便顫顫巍巍地起身,對黑夫說道:


    “君侯念舊,不忘鄉黨,吾等甚是欣喜悅,但安陸眾人,也有一個不情之請,想稟告君侯。”


    ……


    黑夫知道他所請何事,點頭道:“閻夫子請講。”


    閻諍道:“閻諍做過小吏,曾聽聞,天子之於夷狄也,其義羈縻勿絕而已。可現在,卻為了征越,弄得淮漢諸郡疲憊不堪。開戰至今已兩年,卻沒能成功,將軍身死,士卒勞倦,萬民不贍。”


    “如今,天子又令昌南侯為主將,繼續南征,恐將使百姓力屈,仍不能勝,此亦君侯之累也。損害萬民之利,去奪取嶺南無用之地,鄙人固陋,不識所謂,故吾等為君侯患之……”


    閻諍講完後,各鄉三老也起來說了幾句,大體意思是統一的:


    南征使安陸縣凋敝,每個階級的利益都在受損,眾人希望能結束戰爭,讓子弟迴來!


    他們期盼著,黑夫能為了安陸人的利益,再勸勸秦始皇帝。


    黑夫默然半響後,才緩緩說道:


    “蓋世必有非常之人,然後有非常之事;有非常之事,然後有非常之功。”


    “啊?”閻諍聽傻了,這是在說什麽?


    黑夫也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麽,尬吹就完事了。


    “當今陛下,便是非常之人,聖君在位,豈能隻抓瑣事小節,縮手縮腳,拘泥陳規,被俗議牽製,順從輿論,仿效流俗,迎合討好世人?不!陛下遠見卓識,開創大業,為萬世典範。故陛下之誌,不為常人所理解。”


    這話說得牛頭不對馬嘴,眾人麵麵相覷,不知所謂。


    黑夫本就打算為皇帝洗白這件事,便直接順著道:


    “南征乃陛下之願,我身為主將,受任於敗軍之際,奉命於危難之間,便要功成方能身返。所以即便是在家鄉,該征的兵,還是得征,今日除了敘舊外,便是希望,諸位父兄昆弟能助我!”


    他補充道:“我也曾向陛下陳述南征之苦,故陛下特許,南征之兵、民,皆可賜爵一級!”


    放在十幾年前,聽說有賜爵這種好事,安陸人肯定要跳起來,鼓動子弟從軍了。


    可現在,他們隻是相互看看,愛國、忠君、爵位、嶺南的土地,對眾人而言,都沒了吸引力。


    戰爭熱情早已消磨殆盡,眾人發現,為了這場戰爭,他們付出了太多,不止是經濟損失,還是子弟的性命……


    他們訴苦道:“君侯,兩年前,吾等已經送走了一批子弟,本想著去了豫章,會得到些照應,誰料卻被派到長沙郡,又翻越五嶺,駐紮在桂林,蒼梧,如今已十死二三,仍久久不歸,甚至有失陷異域,生死不知的……”


    黑夫頷首:“我明白,我明白。”


    他明白,此番在南郡征兵,已不像過去,沒法單純以律法繩之,以功爵誘之了。


    “鄉人的難處,黑夫都清楚,正如父兄們所言,不少子弟被困在了南方,其中就有我的舊部小陶,三千人陷於龍川寨,未能撤迴豫章,至今已有半載,音訊全無。”


    黑夫的話語,不再是公事公辦,而帶上了感情。


    “得知這個消息後,我心急如焚,每每想到家鄉子弟在死傷,他們的父母妻兒在憂慮,黑夫就食不甘味,夜不能寐。隻恨陛下未曾以我為將,不能庇護眾人。”


    “但眼下,我終為南征主將,旁人都說南方是爛攤子,為我憂心,但我卻極為欣喜,因為黑夫除了為君分憂的公心外,還存了一份私心。”


    他走到院子邊,對正席七十餘人,也對長街上,停止了喝酒吃肉,靜靜聽他說話的數百人。


    所有眼睛,都聚焦在這個安陸幾百年才出來的君侯身上,他們為與他說過話而自豪,指著黑夫的車駕,讓自己的孩子,以之為榜樣……


    “十多年前,數百南郡子弟被困楚境,困守小邑,危在旦夕,黑夫卻對眾人承諾說,我要帶他們迴家!敢問父老昆弟,敢問二三子,黑夫做到了麽?”


    默然片刻,長街上,有人騰地起身,大聲說道:“君侯言出必行,不惜以身犯險,詐降突圍,帶著眾人殺了出來,轉戰千裏而歸,我家兄長,還有那數百南郡子弟,因為皆因君侯而活!”


    卻是一名黑夫昔日舊部的親人,這件事很出名,在安陸家喻戶曉,讚許之聲絡繹不絕,黑夫露出了笑,擲地有聲地說道:


    “今日亦然,黑夫此去嶺南,不為建功立業,更不為封爵得地,隻為將失陷在密林裏的舊部,將遺落在孤城的安陸子弟們一一救出,讓彼輩迴家!”


    此言真摯,令人感動。


    但這位安陸人的大英雄,又露出了一絲無奈。


    “但光靠黑夫一個人,光靠那些刑徒、謫吏、北人、敗兵,無法做到,因為他們是外人!”


    “黑夫需要自己人幫忙,需要家鄉子弟相助!”


    黑夫拱手,轉了一圈,對所有人作揖。


    “若鄉黨信任黑夫,願將子弟交給我,黑夫,定會視之為兄弟子侄,絕不相負!”


    眾人麵麵相覷,皆有些動容,就連子弟戰死的人,也擦了擦眼淚,頷首不止。


    口口聲聲說法乃天下之程式,萬事之儀表。可事到臨頭,當國法軍律都不再管用時,黑夫隻能用個人情誼,靠鄉黨關係來騙人入伍了,這大概是一種退步吧。


    為了日後的前進,他必須在這,後退一大步了!


    不再是對朝廷有功必賞的信任,而是對黑夫個人的信任。


    也不再是官方的律令保證,而是他上下嘴皮一動,個人的承諾。


    那麽,昌南侯的承諾,值幾個人呢?


    答案是,八百!


    ……


    “八百人。”


    仲春二月,去江陵跑了一趟後,黑夫迴到安陸,得知了本縣自願來參軍的人數。


    黑夫很滿意:“不錯了,安陸畢竟隻是個五千戶縣,兩年前便征走了千餘人,如今明知道去南方十分危險,尚有八百人自願從軍,看來家鄉的昆父兄弟們,已給了我足夠的信任,我必不負之!”


    值得欣慰的是,參加過統一戰爭的老兵,和滿腔熱血的新卒,各占一半,以老帶新,很快就能有戰鬥力……


    加上南郡其餘十二個縣征募的人手,此番征兵,黑夫共得四千人。


    “軍律:五百主,短兵五十人;二五百主,將之主,短兵百人。都尉,短兵千人。將,短兵四千人。”


    短兵,是為將者身邊最後一張牌,也是與他生死與共的嫡係,將死,短兵亦死。


    黑夫對共敖道:”這四千南郡子弟兵,就交給你來訓練,他們就是我的短兵!他們,將是吾之羽翼!“


    “諾!”


    共敖領命而去,摩拳擦掌,要去將這四千人收拾成一支唯黑夫之命是從的勁旅。


    黑夫也走出營寨,看著陸續匯集而來的南郡兵卒,長籲了一口氣,似乎找迴了昔日的感覺。


    “久違了。”


    他看著自己在陽光下的陰影,露出了笑。


    “劍在我手的安全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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