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十月初一,秦曆新年,嶺南也算進入旱季,可這雨水怎麽還下個不停?”


    南征軍西路大本營桂林,隨著連綿的陰雨,城外已成一片澤國,一座座美麗如畫卷的山包,像是屹立在海上的小島。


    在趙佗眼裏,秦軍也一樣,被越人和叢林組成的大海隔開,隻能各自為戰。


    “太急了。”


    趙佗迴想起這數月發生的事,便扼腕歎息。


    位於西甌的西路軍大致分兩處駐紮,一為桂林,二為蒼梧。四五月時,屠將軍用賈將軍之計,一把大火燒遍西甌,因為秦軍仔細挖了防火溝渠,桂林、蒼梧周邊的平壩地區,幾乎被燒成白地,直到雨季來臨,火勢才漸漸平息,而更深的雨林,更難點著。


    人力終究難以敵過天,秦軍燒掉的地方,不及整個嶺南密林的萬分之一,雨季一過,才燒光的地方,又會滿地綠意,自然的愈合速度,遠超常人所想……


    但效果已很不錯,沒了樹林掩護,甌人的襲擊便暴露在秦軍視野下,秦人不再被動挨打,剿殺了上千甌人,逼得他們迴到叢林,大軍得以安生了幾個月。


    但隨即,屠睢卻下令,兩地駐軍再度出發,繼續向南開進!


    此令一下,引起了軒然大波,士兵普遍不願南行,紛紛抱怨軍吏太過苛刻,不顧他們的死活。


    軍吏則抱怨將軍的方略太急,還不等大軍在西甌站穩腳跟,就欲去進攻駱越,卻看不到盛夏時節,士氣的低落。


    可身為都尉,趙佗清楚,屠睢也沒辦法啊。對百越開戰前,他向秦始皇誇了“兩年平越”的海口,皇帝最討厭失信和拖遝,眼看期限越來越近,屠睢的軍事部署,就變得越來越急躁,他一把火燒了幾片森林,剿殺了上千西甌人後,便宣布西甌已定,親率大軍深入險阻。


    “分兵兩路,打到北向戶過年!”


    這是屠睢的計劃,隻可惜,大火未能將西甌人統統燒死,更沒燒盡他們抵抗的決心。


    就在秦桂林軍途經西甌與駱越交界的群山,部隊拉成一條長蛇時,在密林中遭到了這群土著的攻擊。駱越人也在前掩殺,秦軍腹背受敵,擅長的軍陣車騎也無用武之地,一時受挫。


    這也就罷了,要命的是,屠睢在觀察山勢時,被藏在樹上的越人獵手射來一根竹箭,擦傷了皮。


    那箭尖用毒浸泡過,屠睢當場便口吐白沫,迴到營地後開始發高燒,接著皮膚潰爛,不能理事。


    沒了主將後,大軍也亂了陣腳,多虧趙佗在旁,與眾都尉商議著先撤兵,頂著越人的襲擊迴到桂林,而屠睢也在過柳江時毒發而亡,死得極其不甘。


    幸而,桂林軍兩萬人因撤得及時,隻損失了三四千。但蒼梧軍的一萬人,就比較淒慘了。


    兩軍相距數百裏,深山老林音訊難通,等蒼梧軍抵達約定匯合的地點“象地”(廣西崇左)時,才得知主力戰敗的消息。他們不得不在駱越和西甌人的滋擾下,開始千裏折返……


    接下來,蒼梧軍的命運,趙佗便不得而知了,整整一萬人,就這樣消失在十萬大山中,整整兩個月來,竟杳無音訊。


    就在此時,一隊人冒著雨,縱馬來到桂林寨門前,那是趙佗手下的率長虎會,他一個月前被趙佗派去蒼梧傳遞消息,此時迴來,定是有偏師的消息了!


    “怎麽樣?”趙佗匆匆下了哨樓,城門一開就上去詢問。


    “太慘了。”


    虎會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嗟歎道:“最後一批人已迴到蒼梧,清點人數,偏師一萬人,竟十死七八!”


    ……


    “手呢?那些手呢?”


    距離桂林五百裏外的蒼梧,百夫長陳嬰醒過來第一件事,就是看看他筐裏,那數十隻隻剩下骨頭的手還在不在……


    一支都沒有,統統不翼而飛!


    他立刻揪過手下的什長張甲,大聲質問他!


    “醫官說帶進來會散播疫病,讓吾等燒了。”


    他手下的什長張甲如是說,眼睛不敢看陳嬰,隻是捧起一個灰撲撲的陶甕遞給他。


    “他們都在裏麵……”


    “好歹能歸鄉葬下,不錯了。”


    陳嬰無奈,接著問:“我們百,還活著幾個?”


    什長咬咬牙:“十九!”


    “十九!?”


    陳嬰呆愣半響,竟老淚縱橫,忍不住罵道:


    “我手下整整一百人,在蒼梧傷病死了三十,跟著都尉去打駱越,受阻而歸,又死了五十多,這八十多人,都是東陽的鄉黨子弟,我陳嬰被縣人信任,才推舉我做了吏,如今卻十死其八,讓我迴去以後,如何向父兄們交待!”


    過去幾個月,簡直是陳嬰的噩夢,讓他此生難忘:


    戰爭沒有盡頭,打下蒼梧,南邊還有新的地區等待秦軍去占領,去征服。


    去的時候便不輕鬆,大火沒有波及更靠南的山林,行軍速度極其緩慢,將士們在跌跌撞撞中艱難爬行,有時一天行走不足十幾裏,森林也越來越密,不得不用大砍刀邊走邊開路。


    好不容易抵達約定會師的地點,卻不見友軍蹤跡,隻有一地殘破的帳篷和軍旗,還有遠處巨獸的怒吼……


    桂林軍損失了主將,在越人襲擾下損失不少,隻能倉促而退。他們倒是保全了自己,卻坑慘了蒼梧軍。當蒼梧軍抵達被稱為“象地”的群山時,迎接他們的,是駱越人的伏擊,是騎著大象的矛手……


    楚地雖時常有大象出沒,但都是野獸,偶爾到林子邊的村莊踩踏莊稼。可嶺南不同,駱越人曾是“十二國”之首,主要原因,是他們掌握了一項絕技:馴象!


    這也是秦軍第一次與象兵打照麵,駱越雖無堅甲勁弩,但光是奔走的巨獸,就驚得秦人馬匹四散奔逃,世界在晃動,心智也逐漸失衡,士卒們目的口呆,再無戰心。


    象地一戰,秦軍前鋒敗下陣來,蒼梧郡的都尉久久不見桂林軍來匯合,料定他們已敗,也萌生退意,開始撤兵。


    可這一撤,卻硬生生將秦軍帶入了地獄……


    駱越人緊追不舍,左右的密林中,則是西甌人的滋擾襲擊,卻總是不露臉,隻有秦人不斷中箭倒下,氣唿唿地追進森林的,也再沒迴來過……


    在持續不斷的戰鬥中,秦軍都尉死於一場夜襲,餘部開始潰散而走,東南西北亂跑,等天亮時,陳嬰發現,他們迷了路,身處一片陌生的叢林中。


    摸索了半日,總算迴到了原先的小道,這批掉隊秦軍被一名率長重新收攏起來,得兩千人,眼看找不到自己的上級指揮官,他們隻能相互抱團,向北走去。


    北上之路,數千遊魂似的隊伍迤邐而行,浩瀚的原始森林中,零零碎碎的日光從樹葉的縫隙中灑落在地上,人們的腳下散發著一股股落地樹葉和腐爛樹幹的臭氣。


    七八月的嶺南,時晴時雨。有時候,烈日把大地烤得像蒸籠似地,在森林裏悶得寧人窒息,一個月沒洗的衣裳緊貼身體,由於出汗過量,士兵們口幹澀發苦,舌頭根貼著上齶,喉嚨能噴出火來,遇到林中積水,爭先恐後地去喝。


    結果到了晚上,便統統鬧了肚子,腹瀉不止,到天亮時,已經死了十幾人,剩下的也渾身汙穢,癱軟走不動路了。


    隨著身後大象的吼叫越來越近,眾人不得不拋下重病者,吸取教訓後,他們隻敢飲活水。


    還有雨水。


    天氣變幻莫測,雨季再度襲來,遮天蔽日的密林也擋不住雨水傾瀉,天空像是被捅破一般,叢林變成一片澤國。士兵們缺乏雨具,也無處藏身,隻能任其衝刷。


    鬆軟的泥土經雨水浸泡,更加難走,一腳踩上去,軟泥沒及腳背,像陷在沼澤裏。掉隊的人越來越多,行進序列和部隊建製也被打亂,各部隊混雜相間,埋頭朝前趕路。


    但絕望繼續襲來,山洪衝毀了來時的路,秦軍隻得改道而行,他們開始迷路,整天在森林中打轉。


    渾身塗著泥彩的西甌人仍不時出現,像鬼魅一般,殺死數人又離開。他們的襲擾造成大量傷亡,但更多的人,卻是被”山林“殺死的。


    未下雨前很少見的螞蟥,雨後螞蟥遍地皆是,不斷向人攻擊。嶺南的旱螞蟥在未吸人血時像一根繡花針細小,它們一頭吸在小草或樹葉上,一頭懸在空中搜索,秦卒走路擦著小草或樹葉,它立即吸附在衣服上或手腳上。初時人無感覺,等旁人瞧見提醒時,螞蝗已吸飽血,有一指粗寸多長,猙獰可怖!


    白天已如此艱難,到了晚上,原始森林裏更是恐怖。那些白天藏匿在草叢中的蚊蟲撲麵而來,巨蚊有蜻蜓大小,飛動時發出低沉的嗡嗡聲,無論怎麽驅趕,它都會伺機歸來。又尖又硬的長嘴刺入人體,片刻時間,就能把幹癟的肚皮充盈成一個鮮紅的血球,而被刺的地方立刻起個大包,又痛又癢。


    蚊蟲是疾病傳播的載體,到了此時,熱帶雨林中真正意想不到的可怕災難也接踵而至:腳氣、恙蟲病、斑疹、傷寒、瘧疾、痢疾,每天都在無情地折磨著這支軍隊,讓一條條生命倒在半途。


    當陳嬰他們再度找到北上道路時,發現這已有友軍撤離的痕跡:每天都能看到幾十具屍體,一般是單個的,而在被甌越人襲擊的宿營地,則是連片成堆,屍橫相聚。


    初死時,人的膚色是慘白的,兩天之後,特別太陽暴曬,雨水澆灌後屍體膨脹,皮膚變黑,潰爛淌膿水,接著,蒼蠅雲集,滿身蛆蟲或螞蟻,不久隻剩下一架白骨。


    大軍這時候已斷糧一月,初有戰馱馬百匹,入山後逐日宰殺食殆盡,偶爾打到野獸塞牙縫,更多時候,就隻靠野菜、竹筍、芭蕉等充饑。實在沒得吃,苔蘚也能放進嘴裏,再用涼水灌滿腸胃,直餓得頭暈腦昏,眼冒金星,雙腿發顫。


    為了活命,便有人偷偷割路邊死去的袍澤人肉充饑……


    陳嬰和手下人也吃了,或許是報應,吃得最多的屯長病了。原本健壯的他,常突然倒地呻吟、發抖、流淚,但隻要在地上躺上半個時辰,便自動消除,可以繼續行走,隻是再無法進食,吃一點東西就會嘔吐。


    隨著病情加劇,屯長發作越來越嚴重,間隔越來越短,最後轟然倒地,不斷陳嬰他們怎麽拉怎麽拽,都走不動了。


    臨終前,屯長淚流滿麵,說就算餓死,也不該吃人肉的,他哆嗦地指向東陽的地方,斷斷續續地說:


    “百長,我—好一想一迴—家!”


    眾人甚至都沒時間埋屍體,隻能將他推入深澗。


    走到這時,陳嬰的手下死的死,散的散,隻剩二十多了,楚人有規矩,狐死首丘,人死歸鄉。


    在臨死前,手下們對陳嬰說,既然屍體帶不迴來,那便砍了他們的手帶上,希望能帶迴老家安葬。


    於是,每死去一人,陳嬰就砍了他的手,用火燒一燒,插在背上的筐裏,每走數十裏,就會多出一根……


    異常低落的士氣也像瘟疫一樣在隊伍中蔓延,他們已經不知走了多久多遠多久,隻是下意識地蹣跚前行。


    陳嬰默默數著,當背上的筐裏裝了十根死人手時,一行人,終於迴到了秦軍控製的哨點!


    哨所的率長驚訝地看著這群從山林裏走出的秦兵,蓬頭垢麵,瘦骨嶙峋,不成人樣,隻能相互攙扶著,跌跌撞撞前行。


    陳嬰隻記得,那率長對他們說的話。


    “快三個月了,汝等居然還能活著走出來!”


    他們,是蒼梧軍一萬人裏,最後一批走出這片綠色鬼蜮的兵卒!


    陳嬰狼吞虎咽吃了一頓後,便睡了過去,在夢裏,他依然在森林裏跋涉,拚命想爬出一個堆滿白骨和人頭的泥潭深坑,但一隻隻枯槁的手卻在拉扯著他的衣服,那些屈死的魂靈,在大聲對他嚎叫:


    “百長!我也想迴家!”


    醒過來後,他們被送迴蒼梧,卻見昔日滿員的營帳,隻剩下寥寥十九人!


    蒼梧軍開進時浩浩蕩蕩,蜿蜒曲曲,出來時卻寥寥無幾,一萬人,竟隻活了兩千多!


    活著的人眼神空洞,依然沒從那噩夢的經曆中緩過來,更有人喃喃自語道:


    “秦皇帝,是故意讓吾等楚地之人,來南邊送死的麽?”


    ……


    聽完率長的匯報,趙佗默然了,主帥陣亡在前,蒼梧軍也損失慘重在後,這意味著,屠某人平定西甌,進攻駱越的計劃,徹底以失敗告終,連他自己也打進去了。


    那率長道:“都尉,眼下該如何是好?若西甌、駱越聯合來犯,吾等是撤是守?”


    “棄地乃大罪。”


    趙佗一歎:“以吾等之力,守住桂林、蒼梧應不在話下,若是南越那邊的兩軍能來增援……”


    虎會卻道:“我在蒼梧聽聞,南越那邊也出事了,眼下隻能自保。”


    真是屋漏偏逢連夜雨啊,趙佗默然半響,隻得道:“既如此,那便隻能各自為戰了。眼下,屠將軍的死訊,也該傳到皇帝耳中了,等吧,等朝廷再派一位新的將軍,帶著增援,來收拾這爛攤子!”


    的確是爛攤子,一片糜爛,這便是秦軍麵臨的情況。吃了場大敗後,各地本已歸附的越人,重新造反殺吏的不在少數。


    在趙佗建議下,西路秦軍收縮了陣線,除卻桂林、蒼梧兩座城池外,外圍的小據點統統放棄,省得被越人各個擊破。


    但也有不少秦卒沒來得及撤迴來,成了汪洋中的孤島,也不知他們能堅持多久……


    虎會道:“若非趙都尉,大軍恐怕更要損失慘重,眼下,西路軍的軍吏們,都希望能由都尉來做吾等主將!”


    趙佗的決斷救了他們的命,眾人自然心存感激。


    “我算什麽?”


    趙佗笑了笑,他有自知之明,自己太年輕了,在西路軍幾名都尉裏,都要排末尾。隻因他曾斬西甌君,立下大功,又長期鎮守南疆,熟悉當地情況,其餘都尉才肯聽他一言。


    “主將想都別想,但統帥西路的副將,若能得一人舉薦,倒也不是不可能……”


    率長一愣,想起一人來:“都尉說的莫非是……”


    “沒錯。”


    現在,趙佗無比期盼那個人,能來南方,挽救這殘局,順便將他推到更高的位置去!


    他歎息道:


    “若陛下早用吾兄平南之策,何至於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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