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自齊地四郡的大商賈,已站在廳堂門外,一共十二人,看那穿著打扮,隻以為為皂隸小廝,絕對想不到,他們人人皆是家累數百金的富商。


    眾人相互之間並不陌生,普通的販夫販婦,往往局限於一鄉一邑,中等的商賈,也隻在郡縣內揚威,可若想到達“百金”的程度,躋身大商人行列,往往少不了和同行打交道。


    所以他們之間,或是相互合作的夥伴,或是曾有過節的對手。但現在,卻都和和氣氣地見禮,商場之上,追逐的無非是一個利字,冤家宜解不宜結,更何況,自從秦滅齊侯,商人的最大的敵人變成了同一個:官府!


    相互寒暄後,大夥也討論起共同關心的話題:“今日膠東郡守忽然送帖,請吾等至此宴饗,不知是為了何事?”


    “恐怕筵非好筵啊。”


    來自琅琊的商人管宴麵露憂慮,這些年秦朝對商人的政策,讓他覺得,但凡官府找,基本沒什麽好事!


    “然也,秦人最厭商賈。”


    眾人紛紛附和,秦朝法家執政,從商鞅時代起,就極度討厭商人。商鞅認為,商賈喜歡四處流竄,最不聽話,一個商人從事末業成功,就會引得十個農夫不好好種地,所以必須抑商。


    首先,把鹽鐵等事關國運的東西一律收歸官府所有,加重商稅,酒、肉等皆課重稅,使從業者無利可圖。


    同時,又在律令裏,降低商賈的地位。昔日天下七雄,秦國商人最賤,與贅婿並列,一旦有徭役、戰爭,商人總是最先被征發。秦國軍隊明文規定,不必憐惜商人及其子孫的生命,無論什麽髒活、累活、危險活都要派他們去幹!


    這種情況下,秦國商業基本被官府控製,頂多在官府控製不到的邊地,出了烏氏、巴清這種夷狄大商,但最終也被朝廷招安,做了紅頂商人。


    黑夫他們家的南郡紅糖之所以能成功,也是立足於江南這塊處女地,鑽了法律的空子,可也沒自由幾年,如今遍布江淮的糖坊,統統收為官營。


    但東邊的齊國,卻與秦走了完全相反的路線,早在太公望時期,齊國處瀕海鹽堿之地,不適於農耕,於是因地製宜,通過工商業來拉動經濟,終成魚鹽之國。


    齊桓公時,管仲進一步提出了“本肇末”的觀點,士農工商皆國之柱石,設工商之鄉,還鼓勵商賈將魚鹽運往梁、楚,為齊國賺取外快。


    田氏雖為卿大夫,卻亦是靠海魚、木材來收買人心的,對商賈也很寬容。兩百年來,齊賈遍布關東,巨賈們可與封君分庭抗禮,公然穿紫衣招搖過市的不在少數……


    可這種商業繁榮的黃金時代,在田齊滅亡後就結束了,秦朝將關中的政策搬到齊地,下令禁止商人衣絲乘車,禁止商人及其子孫做官,並規定商人要交納加倍的人口稅……


    秦始皇東巡時,甚至將“上農除末”刻在琅邪台上,作為國策,公布於天下!


    齊地商賈的好日子結束了,十年來,不論是從事農、牧、漁、礦山、冶煉,還是奢侈品的商賈,都舉步維艱,社會地位一落千丈,還要提心吊膽,生怕被官府隨便安一個罪名就抓起來。


    所以今日,十三名巨賈,才穿得比普通百姓還寒磣!……


    但百足之蟲死而不僵,齊人八百年的重商傳統,絕非一朝一夕改變,這種抑商政策,並沒有徹底打垮齊地商賈。相反,齊地流傳著這樣的話:


    “由窮變富,務農不如做工,做工不如經商,女子做手工不如賣俏……”


    秦朝雖然抑商,也不見得工匠和農夫日子好過,巨額重稅擺在那,老實巴交做工做農,依然過得貧苦,投機博利的收益反而更大些。


    在齊地,因為秦吏稀缺,官府也無法像關中那樣,管到基層。市肆裏閭,依然是商賈的天下,臨淄、即墨,這些通邑大都之中,至少有三十幾種行業,每一種行業都有壟斷的大商人,每年的收入遠超黑夫這“兩千石”工資十倍百萬!


    “羊肥了,就會被殺,韭長了,就會被割!”


    琅琊商人管宴對秦朝意見不是一般的大,冷冷道:“二三子可別忘了算緡之事!”


    眾人皆歎息,原本他們還能盈利,可自從那項政策出台後,經商已經無利可圖。


    齊地商賈的富裕,被東巡的秦始皇看在眼裏,去年,皇帝迴到鹹陽後,除了將一部分齊賈強遷到關西外,還在丞相李斯提議下,頒布了一項針對商賈的新政策。


    凡屬工商業主、高利貸者、囤積商等,不論有無市籍,都要向官府財產數字,並規定凡二緡(一緡為一千錢)抽取一算,即二百文。而一般小手工業者,則每四緡抽取一算。這叫做“算緡(min)”。


    官員、長者和軍人外,凡有馬車的,一乘抽取一算,販運商的軺車,一乘抽取二算,船五丈以上者,亦抽取一算!


    若有隱瞞不報,或呈報不實者,沒收全部財產!並罰戌邊一年!


    這是公然向商人收“財產稅”了,此策一出,天下商賈哀鴻遍野,盈利較多的行當還好,利薄者,直接就入不敷出了。


    很多人都萌生了:“不做商賈還不行麽?”的念頭。


    但秦朝又嚴禁土地兼並,堵死了他們以錢帛購田置不動產的可能性,商人們進退兩難,發現唯一的選擇,就是將自己的生意,賤賣給官府,從私營變成官營。


    管宴悲觀地說道:“此番召吾等來此,恐怕就是為了此事!我聽說,先前皇帝頒布算緡令,是為了籌集南征、北戰和驪山陵、長城的錢,如今南北同時開戰,驪山陵好像又追加了十萬名勞役,更需要錢,肯定又要拿吾等開刀!”


    眾商賈紛紛點頭,也有腦子靈活的人質疑,就算要割韭菜,在臨淄、琅琊割不就行了,將他們叫到膠東來算什麽?


    “汝等別忘了,那尉郡守,他可是北征監軍!說不定,是擺下筵席,隻要進去的人,不拿出百萬錢來,誰也不許出這道們!”


    管宴有些悲憤:“匹夫無罪懷璧其罪,在官府看來,吾等的罪,就是有錢,就是富裕!”


    在齊地商賈圈子裏,管宴說話還是管用的,他不僅是琅琊大賈,亦是數百年前齊相管夷吾的後代!


    管仲雖輔佐齊桓公九合諸侯,一匡天下,可他的後人卻混得很慘,家族早早衰敗,守著一個小邑度日,等田氏代齊侯,連那小邑也沒了,隻能撿起祖宗的老本行,開始經商,或許是這個家族的確有經商的天賦,不過百年,變成了齊國大賈之一,家富數百金。


    被管宴這麽一說,十多名商賈越發提心吊膽起來,隻感覺這道們就是黃泉蒿裏,而黑夫就是那索命的黑麵鬼伯……


    正在此時,卻響起了一個異樣聲音。


    “管君此言差矣,膠東守尉君一向待四民一視同仁,並未對本郡商賈大加戡伐。甚至在朝廷頒布算緡之策時,他還上書勸諫,阻止皇帝追加一項告緡律。那律令說,有敢於告發的人,政府賞給他沒收財產的一半!若此律推行,吾等早被人狀告,送到邊境服苦役去了,如今郡守有召,還不知說什麽,二三子就妄加中傷,恐怕不妥吧!”


    眾人循聲看去,卻見一個四十餘歲,留著八字胡的商賈籠著袖子,笑嗬嗬地看著他們。


    有人笑道:“我當是誰,原來是刀間。”


    這刀間乃膠東人,亦是大商賈之一,卻是做隸臣妾生意起家的。


    齊地的商賈好種養家奴,但都把奴隸看成最不值錢的東西,不如牛馬,時常虐待,隨意賤賣送人,如棄草芥。


    但這刀間卻不同,他把這些奴隸看作寶貝,到處購買精明強幹的奴隸,並不直接加以役使,去幹粗活重活,而是教授他們技能:年輕貌美的女奴教以房中術,贈送給地方官員,搞好關係。強壯的男奴訓練成武士,用來保護他的貿易。聰慧的隸臣則讓他們學識字、算數,為他經營產業,獲取利潤。


    就這樣,刀間靠著隸臣妾,成了膠東首屈一指的大富。他待奴隸不薄,生活過得比普通的平民還好,以至他們“寧爵毋刀”,意思便是,寧可不改變奴隸身份,不要平民享有的自由,也不願離開刀間……


    雖然刀間乃膠東巨賈,但卻被其餘商賈輕視,更為人詬病的是,在算緡令公布之後,富豪皆爭匿財,打算聯合抵製此策時,刀間卻叛變了,他跑到即墨,自願捐出家財的三分之一,充作軍費。


    自那之後,刀間便成了膠東郡守府的常客,去往海東的新航路開辟後,黑夫更幾乎每月都要召見他,龐氏等齊賈都覺得,刀間八成是在幫官府籌劃,如何宰割他們……


    管宴也就這些年被宰割得太狠,抱怨幾句,雖然背地裏沒少罵刀間,此刻看到他本人,還有其身後跟著的兩名秦吏,卻立刻就慫了,拱手道:“刀君,你沒少與我打交道,我這人雖然口不擇言,但覺無中傷郡守之意。”


    “管君乃管夷吾之後,又是琅琊商賈之首,亦是我的前輩,我自然知曉你的為人,不過……”


    刀間笑道:“不過,隔牆有耳,這些話,還是少說為妙!二三子,郡守此番召諸位來此,是有一件大好事要宣布!眼下郡君將至,還是快快隨我去拜見吧!”


    “大好事?”眾人麵麵相覷。


    刀間一副黑夫代理人自居的模樣,做了個請的姿勢,邀眾人入堂。


    ……


    商賈們政治地位低下,雖然堂內擺著案幾,卻官員不發話,無人敢坐。


    上位者總是後到,過了一會,黑夫才姍姍來遲,他麵容和藹,讓眾人不要拘束,都坐下,但隨即卻說了句誅心的話。


    “二三子方才對朝廷國策的抱怨,對算緡法的不滿,對我邀諸位來此目的的揣度,本吏都聽到了!”


    “這……”


    除了事不關己的刀間外,堂下眾人都嚇得重新站了起來,表示不是自己說的。


    而那琅琊商人管宴,則直接嚇得趴在地上,為自己圖一時嘴快後悔不已,秦始皇東巡時頒布的“誹謗罪”還生效著呢,他不住頓首:


    “小人一時失言,還望郡守恕罪,饒命!”


    黑夫卻笑道:“恕罪?饒命,你說的都是實話啊,朝廷在剪羊毛,割韭菜,在竭澤而漁,何錯之有?”


    “啊?”


    堂下的十三巨子都懵了,相互看看,都以為自己聽差了,封疆大吏的黑夫郡守,怎麽忽然說起朝廷的不是來了?


    “刀間,將我的奏疏,讀給他們看看!”


    膠東商人刀間積極與官府靠攏,黑夫也投桃報李,讓他做自己在商賈圈子的代理人。


    刀間接過那份奏疏副本,大聲念了起來。


    “臣膠東守黑夫再拜言,聞丞相請行算緡,此乃安邦之法也,可使奸佞商賈出其私利以資國,然臣以為,天下皆可行算緡,唯齊地不可……”


    聽到這句“唯齊地不可”,所有商賈都抬起頭來,瞪大了眼睛,難道那刀間沒說錯,這位郡守,當真在為他們這群被踩到泥巴地裏的商賈說話?


    刀間繼續念道:“齊地群盜作亂初定,民生未複,商賈貨殖,可使民以其有易其無,不亦課稅過重,使物價貴,此其一也。”


    ”海東賊寇未平,官府船舶載糧運兵,已捉襟見肘,臣欲使商賈助之,其出力頗多,故不亦算緡,此其二也。“


    “齊地與關中,風俗大異,昔日,太公望封於營丘,地鹹鹵,人民寡,於是太公勸其女功,極技巧,通魚鹽,顧齊冠帶衣履天下。其後齊國中衰,管子修之,設輕重九府,關市譏而不征,使齊富彊至於威、宣也。”


    “雖然,齊人重賈,使其將卒征戰亦如市肆賣力,是為亡國之兵也。然齊賈果能興巨利,若能合其力而為官府所用,上則富國,下則富家,所得之利,必數倍於算緡!此其三也!”


    “陛下雖欲移風易俗,然治郡,亦當因地製宜,何不使齊地諸郡為特例,暫免其算緡。令商賈聽命於少府、金布曹,使為國牟利於海東、遼南,假以時日,或可為國添烏氏、巴清之巨利,海東財貨,亦能入於鹹陽……”


    刀間讀完,眾人已十分激動,黑夫緊接著道:


    “而陛下的迴答是……可!”


    當然,秦始皇這短短一個字,可以理解為:可以試試,但要是試了不行,你這黑廝就滾迴來領罪吧!


    朝廷現在,太缺錢了。少李斯和少府開始收財產稅,也是迫不得已。黑夫估摸著,再這樣下去,少府會瘋狂到直接給天下富商定罪抄家了。


    雖然這群人也不幹淨,但這樣竭澤而漁,也不是長法啊,而且也與黑夫的計劃相悖。


    所以,黑夫提出,利用齊地商賈,可以讓朝廷得到比直接收稅更多的利益,考慮到日漸匱乏的府庫,秦始皇雖不情願,但還是同意了。


    此時,眾商賈已經朝黑夫頓首了:“郡君果然對四民一視同仁!”


    黑夫淡淡地說道:“農不出則乏其食,工不出則乏其事,商不出則三寶絕,虞不出則財匱少,我家中亦有親戚經商,這點道理,本吏還是懂的!”


    “郡君賢明!”


    這下,連抱怨連連的管宴也由衷感謝了,一千錢抽兩百,就意味著,他們每掙一百萬,就要交出二十萬錢給官府,這還不算極重的關市之稅,可以說,幫商賈們迴了好大一口血。


    但他們仍有擔憂。


    因為大夥都聽出來了,這不是單純的取消,而是一次對賭……


    可現在,黑夫已經替他們做了決定,後悔也來不及了。


    卻聽黑夫道:“陛下已下詔書,從一月起,齊地四郡將與天下其他郡縣不同,暫停算緡,作為一塊特殊區域,由官府牽頭,貨殖海外。從第二年起,務必掙到比算緡更多的錢,經海濱之利,濟府庫不足!”


    “故稱之為,‘經濟特區’!”


    “經濟特區?”堂下十三巨子大眼瞪小眼,對這奇怪名詞摸不著頭腦,但陳平蕭何等人,則是早就習慣了。


    黑夫卻在堂上美滋滋地意淫道:


    “後世會不會有這樣一首歌呢?”


    “秦始皇三十四年的春天,有一個黑大漢,在中國的東海邊,劃了一個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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