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長史。”


    六月下旬,數艘來自朝鮮海岸的“商船”在鴨綠江口的西安平靠岸,尉陽甫一下船,就見到了笑吟吟的陳平在不遠處,連忙過去見禮。


    陳平算是除張蒼外,與他們家最親近的人了,尉陽知道,仲父很器重陳平,留則為守,出則為使,地位遠超其他人。


    “又在海上曬黑了幾分。”


    陳平與尉陽說話,亦是熟絡的語氣,他笑道:“有了季風,新航路果然遠勝舊航路,我才在西安平安頓下來沒幾日,你卻已將這片海繞了兩圈,又迴來了。”


    沒錯,繼五月初第一次遠航後,尉陽已經又經曆了兩次航行,第二次時,他們的船隻在鴨綠江口與陳平的糧船擦肩而過,隻打了個招唿,這第三次,特地在西安平靠岸,卻是有膠東的消息要交給陳平。


    尉陽奉上黑夫的親筆信,陳平當麵拆開觀看,裏麵的內容,除了詢問西安平近況,陳平是否與扶蘇大軍接上頭外,就是敘述膠東舟師接下來的計劃……


    陳平讀罷後,哈哈大笑起來:“這的確是郡君會做的事,可別嚇壞了朝鮮的箕氏國君!”


    將信放入懷中,陳平問尉陽道:“這兩次遠航,收獲如何?”


    “一迴生二迴熟。”


    尉陽自信地說道:“第一次隻去三艘船,第二次五艘,此番已是七艘,對那跨海的航路,吾等已是越來越熟悉了,就算仲父命舟師遠航,我亦能為之引路。”


    相比於第一次直接失蹤一艘船,後兩次倒是有驚無險。第二次時,有艘船被大風吹斷了桅杆,旅順修理,而這次,有艘船中途漏水,停在了滿番汗。


    “各地的緯度,吾等也偷偷測好,沿岸合適的泊點,也一一探明,隻是……”


    尉陽咬了咬牙,心有不甘:“隻是那艘失蹤的三百斛船,下落不明的上百袍澤,依舊不知音訊。”


    這兩次出海,船隊特地分出兩艘船,在那艘三百斛船可能失事的海岸附近巡梭,尉陽甚至主動請命去找。但他們沿著朝鮮貧瘠的海岸線走了許久,甚至登上幾個無名島嶼查看,仍一無所獲,連沉船殘骸也未找到。


    這很不尋常,徐福猜測,或是那艘船折斷了桅杆,舵也失靈,被那陣忽如其來的西北風,卷到更南方去了。


    朝鮮海岸數百裏,蜿蜒曲折,再往南,繞過一個很大的海角後,會抵達一處廣闊的海灣。那是濊貊之地,岸上到處是未開化的部落,景致與遼南差不多。


    而名聲傳到中原區的“滄海君”的城邦,就坐落在海灣中一座距離陸地數裏的大島上,修建了城邑,聚夷眾數千,更有反秦的六國士人慕名來投,遂成濊貊一霸……


    如此一來,需要擔心的已不止是那上百船員的生死,還有兵卒被俘後,經不住拷問,泄露秦朝用兵意圖的風險!


    這種情況下,除了加快戰爭步伐,別無他法。


    “誰讓此戰,膠東、舟師必為偏師,決不能搶了公子將軍的風頭呢?”


    陳平心中如此腹誹,滄海小邦,以膠東舟師借西南風之勢,渡海突然發動進攻,縱然不能全殲,也能重創他們。但聰明人都看得出來,這場仗,必須交給公子扶蘇來打,誰若急著搶功,那便是沒眼色。


    “可等那位公子帶著遠征之師磨磨蹭蹭抵達滄海城,滄海君,說不定已聽聞消息,帶著部眾棄城而逃了,數萬大軍疲憊遠行,耗盡數郡錢糧,最後卻撲一場空,那真是個笑話……”


    陳平心裏有些矛盾,他既希望這場仗能一勞永逸,讓膠東自此再不必勞師遠征。但又希望滄海君能跑掉,那樣的話,黑夫便能“養寇自重”,久鎮膠東!


    這時候,尉陽才看到了西安平的變化,一個月前,他第一次路過這裏時,它還隻是一個普普通通的濱海小邑,寬闊的鴨綠江口,水流緩慢,船隻可以溯流而入。


    現如今,這小邑已被拓寬了不少,碼頭擴大了一倍,外麵加了一道簡陋的外牆,內外牆之間,全是堆積如山的糧倉,從這裏開始,大軍的補給,就要由膠東一力承擔了。


    西麵,來自膠東的民夫正在砍伐樹林,開辟讓大軍紮營的空地,東麵,工匠們正在目測河流寬度,有船隊相助,隨時可以搭建浮橋。


    在陳平指揮下,一切都進行得井井有條,不愧是黑夫的首席謀臣。


    唯一美中不足的,便是扶蘇的大軍遲遲未到了……


    陳平歎息道:“據先行抵達的斥候說,半多個月前,公子率部離開襄平,如今二十多天過去了,卻遲遲未見。”


    襄平城到西安平,近五百裏路,沒有馳道,隻有人獸踩踏出的小路,中間還橫亙著連綿起伏的“千山”,它有峰巒千座,從鴨綠江西岸一直延伸到遼南。五六月的遼東,亦是多雨的時候,幾萬人冒著驟雨翻山越嶺,披荊斬棘,耽擱許久也在意料之中。


    正說話間,牆垣上傳來了清脆的金鳴!


    鼓聲集合,號角敵襲,鳴金,則是友軍抵達的意思。


    “是那位公子的大軍到了。”


    尉陽倒是很高興,如此一來,他就可以迴膠東向仲父複命,說扶蘇大軍已至。


    “總算到了。”


    陳平麵上似乎也鬆了口氣,可心裏,卻有些遺憾。


    片刻後,待陳平帶人出城迎接時,看到遠處那支拉成一字長蛇,緩緩走來的隊伍,麵上卻露出了一絲譏諷。


    “這哪是無敵的秦軍啊。”


    “這分明是一群臨時拚湊起來,去異域送死的亂軍罷!”


    ……


    那支軍隊剛剛靠近,陳平就看出來他們有問題。


    靠前的是肅穆的關中士卒,雖然他們步伐緩慢,臉上寫滿疲倦,但隊列還算整齊,維持著基本的士氣。


    後軍亦是關中之卒,一樣的肅整,公子扶蘇的旗幟,被驕傲地高高舉起,他還算明智,在後押陣,以免士卒潰逃。


    但被夾在中間的近萬人就不一樣了,他們應該是從燕、趙之地臨時征召的兵卒,一個個垂頭喪氣,衣裳鞋履也多有破損。畢竟是在遼東野豬熊瞎子出沒的老林子裏跋涉了二十天,真是吃盡了苦頭,估算人數,比起來時,起碼少了上千人!也不知是死是逃。


    陳平讀過兵法:在行軍期間,倚著兵器,有氣無力站立的,是三軍饑餓的表現;旌旗不整齊的,是指揮已經混亂的表現;端上食物,相互爭搶的,是秩序已經動搖的表現……


    這支遠征軍,尤其是燕、趙之士,幾乎三點全中。


    陳平讓人立刻去遞送食物和水,卻引發了騷動,因為爭搶水和食物引起的混亂,直到公子扶蘇的車駕從後軍來到前方,方才停止。


    身為公子將軍的威嚴還是有的,隨著傳令兵唿喝,燕趙兵卒停下爭搶食物的行為,紛紛退了迴去,留下幾個摔倒的倒黴蛋被軍法官擒住。


    扶蘇是步行過來的,戰車早在翻越千山時便損毀了,一起失去的,還有不少輜車和上麵的糧食。


    “公子……”


    軍法官上前請示,公子扶蘇看了看數名搶奪飯食的燕趙兵卒,咬了咬牙,揮手道:


    “按律,奪搶食物,亂我行伍者,斬!”


    在求饒聲裏,這數人便被當場砍了腦袋,梟首示眾!


    這讓旁觀的陳平嘖嘖稱奇,比起在北地時,這位公子,心腸硬了可不止一點半點啊!


    他立刻上前行禮:


    “膠東郡守長史陳平,奉監軍之命,渡海在此督糧,以迎公子!”


    扶蘇當年在北地,是見過陳平的,立刻扶起他道:“原來是潛入匈奴,立下奇功的陳先生,真是許久未見,快快請起。”


    抬起頭時,陳平發現,相比於上次見麵,公子扶蘇又瘦削了幾分,也曬黑了不少,臉上棱角更加分明,眼睛裏,則是深深的憂患,還有些未褪去的血絲。


    “見過公子。”


    陳平再拜,斜眼看了看左右,除去扶蘇的幕僚、衛士外,卻沒看到一個身影,便問道:“不知副將楊老將軍何在?平也一並拜見。”


    扶蘇卻長歎了口氣,痛惜地說道:


    “楊端和老將軍他……十日前翻山時,犯了心疾,逝世了……”


    “竟會如此!真乃將星隕落,大秦又失一宿將啊!”


    陳平大驚,深深作揖道:“公子節哀!”


    但他垂下的臉龐,卻無半分悲傷之色,反倒露出了一絲險惡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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