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裏的大海,顯得比白日更恐怖,深邃而未知,潛藏著無數危險。即便是最老練的漁父,也很少夜航。


    但五月初一這天,在青島港附近的海麵上,卻有艘樓船連夜穿梭於海上,它離陸地越來越遠,直到孤懸於茫茫大海之上。


    時值月缺之夜,船上眾人抬起頭,卻見天氣晴朗無雲,視野極其空曠,與大海一樣深邃的夜空中,少了城邑人間燈火爭輝後,星辰銀河,顯得格外清晰。


    但看久了,也會讓人眼花繚亂,尉陽盯著半天,隻覺得眼睛發酸,而那些星辰也相互混淆,不容易一一辨別。奉郡守之命,他們這批識字的官吏,在不出海的時候,就跟著徐福,學習他的“牽星之術”。


    徐福卻不會看迷糊,對於方術士而言,天上星河雖然無比遼闊,那繁星在別人眼中如沙粒般不可勝數,但在他眼中,卻如手掌的掌紋一樣熟悉。


    “那便是北鬥七星。”


    徐福深手指著天際的一列星辰,手指虛畫線,將它們連接起來,並一一叫出名字。


    “天樞、天璿、天璣、天權、玉衡、開陽、瑤光,七星連在一起,就如宴饗上舀酒的鬥。”


    “的確像極。”年輕人們頷首,也有些饞酒了。


    徐福又說,位於鬥魁上的天璿、天樞之間連一條直線,再向天樞方向延長5倍的距離,便能找到一顆極其明亮,讓群星黯然失色的星辰。


    “那便是北辰,居其所而眾星共之!”


    大海彌漫,無邊無際,不知東西,白天有太陽,但到了晚上,就得靠星辰而進了。北極星,這是每個航海者的本命星,它位於北天極,位置幾乎不變,可以靠它來辨別方向,而徐福要傳授給眾人的“牽星術”,也是圍繞著北辰來施展的。


    “今夜無月,正是牽星的好時候,都測一測吧。”


    這批樓船之吏,人手一塊“牽星板”,它由烏木製成,一共十二塊,合在一起像是扇子,最大一塊為十二指板,最小為一指板。


    經過月餘學習,尉陽早就對此不陌生了,他左手拿牽星板一端中心,手臂伸直眼看星空,使牽星板板麵與海平麵垂直,觀測北極星離海平麵的高度。高度高低不同,可以用十二塊木板和象牙塊四缺刻替換調整使用。


    而旁邊,還有兩個助手,一人持火照明,另一人在紙上為他記下觀測得的數據。


    想在搖搖晃晃的甲板上完成測量是不容易的,測完之後,眾人迴到船艙中,按照測得的高度,用記在心裏的《九章算術》公式,得出了北極星與地麵的夾角,再將這結果交給徐福。


    徐福一一檢視後,將沒測準的眾人奚落了一番,讓他們出去重測,卻又誇了尉陽:


    “還是尉陽所測最準!”


    同僚們的目光看過來,有羨慕,有不屑,尉陽咬了咬嘴唇沒說話。因為他也覺得,這是徐福在刻意拔高他,原因不用說,因為他仲父乃郡守、監軍,這次安排尉陽來做樓船之吏,頗有為他鍍金鋪路的意思。


    徐福將一個巨大的木盤擺在案幾上,此乃“太乙九宮占盤”,是徐福家傳的寶物,也是他能視大海如坦途的秘訣。本來是隻傳子嗣徒弟的,可被黑夫一逼迫,徐福也隻能忍著心疼,將壓箱底的本事拿出來,教給這群喊他一聲“徐夫子”的青年軍吏了。


    這占盤髹漆木胎,結構分兩部分,天盤和地盤。大而在外的方盤為地盤,在地盤之內的圓盤為天盤。其中,天盤中作鬥杓,指天罡。次作十二辰,中列二十八宿四維局。


    而地盤,則列十二辰、八幹、五行、三十六禽、天門地戶人門鬼路四隅訖。


    一邊教導尉陽,如何用先前測得的數據一一對照天盤、地盤上的尺度,得出方位。徐福也不由感慨萬千,因為此物,一開始的用途,根本就不是測方位,而是占吉兇!


    當年,早在春秋時,龜策行家衛平為宋元公算命,便曾“仰天而視月之光,觀鬥所指,定日處鄉,規矩為輔,副以權衡。四維已定,八卦相望。視其吉兇,介蟲先見。”


    總之,此物主要是用來算命占吉兇,龜策日者行走各地,按照星辰分布,將天下劃分為“十二分野”。他們同時也發現,不同地區,北極星與地麵的距離不同,比如在“尾箕”分野的燕地,和“翼軫”分野的楚地,距離差別甚大。


    但“觜參”分野的趙地南部地區,和“危虛”分野的齊地,北極星與地麵夾角,卻幾乎相同!


    於是,牽星術除了占星算命外,又多了個用處,那便是觀測南北方位。在陸地上,這其實沒什麽大用,直到傳到燕齊之地,方術士手中,這才大放異彩!


    徐福將此術用於遠航,這也是他能十次前往海外的依仗,時刻觀測方位,便能知道自己航行的路線是否偏離目的地。


    這門方術士過去諱莫如深,讓人敬畏的學問,說白了,其實也挺簡單。


    “封建迷信和科學技術,其實是一對雙生子啊……”


    黑夫當初在聽完徐福的講述後,如此感慨,同時也決定保下他的性命。


    如今,昔日的占星術,已經成功洗白,變成了“天文航海術”。


    黑夫還為這種南北有異的地理坐標取了個名。


    “緯度!”


    徐福承認,過去十來年裏,他已經悄摸摸將燕齊沿海,南北不同地點的方位數據測得七七八八,連對岸朝鮮,也被他測了幾個點。從膠東出發,要怎麽航行才能準確抵達對岸港口,徐福都了然於胸!


    這是徐福會的東西,但方術士的冒險尋仙,和必須保證穩定安全的糧食海運畢竟不同,他們還要解決一個大問題:跨海而去,兩三天時間裏,若是倒黴遇上沒有星月的夜晚,偏離航線該怎麽辦?


    ……


    結束了每月兩次的牽星練習後,徐福迴到了青島港,次日,黑夫巡視至此,讓徐福帶他去看看,那些被“招安”後,擅長“祠灶致物”的方術士鼓搗的秘密項目進行得如何了。


    “郡守,那所謂的司南,根本無法指南。”


    一進門,徐福就告訴了黑夫這個壞消息。


    沒錯,這個秘密項目,便是製出一種在多雲陰雨天裏,也能測出南北方位的器具。


    這時代,磁鐵已為人所知,《呂氏春秋》有言,慈招鐵,或引之也。六國故地還有傳說,說秦始皇在鹹陽宮有一座磁鐵修成的大門,但凡持兵刃路過的,都會被吸附到上麵……


    這當然是胡扯,秦地的劍,以銅居多,造個磁鐵門也沒大用啊。


    不過,方術士倒是對這種好玩的東西很感興趣,是用來裝神弄鬼的必備之物,隔空取物之類的,這幫家夥沒少玩。


    黑夫目的明確,他就想以磁鐵做指南針,不過,方術士們卻提出了不同意見。


    有的人以為,應該做傳說中,黃帝用過的“指南車”,有人以為,應該用曾見於古書中,但現世已失傳的“司南”。


    黑夫思索之後,將方術士分為三組,七八人做指南針,其餘人做司南、指南車。


    一個公司下麵,同一個項目,分幾個工作室良性競爭,是不錯的法子,這群方術士未來還有大用,黑夫希望他們能自己有想法,而不是隻做應聲蟲。


    “那樣的話,我找不識字的匠人來,豈不是更方便?”


    即便是錯的,也可以去嚐試,誰知道一個失敗的項目,稍加改造,不能變成黑科技呢?


    不過結果證明,什麽司南、指南車,都是理想中的東西,那幾人花了數月時間,費了好多人力,將邯鄲軍武安縣磁山運來的磁鐵磨成勺,放在打磨光滑的銅鑒上,希望它的勺柄能夠指南。


    但尷尬的是,盯了半天,“司南”就是不動。


    也對,那微弱的磁力,遠不如重力和摩擦力的作用,動得了才怪!


    司南項目組宣告失敗,而隔壁的“指南車”更慘,方術士們和工匠鼓搗了半天,就是做不出不管轉向何方,都能自動指南的神器,隻能尷尬作罷。


    最終,還是黑夫製定的“指南針”有了些成效。


    普通的縫衣針,用天然磁石反複摩擦,便能使針帶上磁性,雖然這其中原理方術士們也琢磨不明白,但不妨礙他們使用。


    徐福讓人為黑夫展示了兩種用法:將磁化的細針穿幾根燈心草,浮在木盤水麵上,或塗一些蠟,粘一根蠶絲,掛在沒有風的地方……


    卻見指針銳處受某種“神秘力量”指引,微微轉動,銳處常指南,亦有指北者。


    徐福解釋道:“此恐石性不同,致使南北相反,理應有異,未深考耳……”


    “這大概是n極和s極的區別?”


    黑夫雖然對這簡陋至極的指南針、指北針還不太滿意,但他們要做的畢竟不是跨越數千裏的遠洋航行,隻是跨越數百裏的短暫出海,指南針隻作為牽星術的輔助,以備不時之需。


    這樣的指南針沒法和後世相比,但沒什麽東西,是一開始就能做到完美的。


    兩種方法裏,徐福比較推薦縷懸法,因為水浮法的最大缺點,便是水麵容易晃動影響測量結果,而海上的船隻,晃動可不是一般大。


    徐福還說,他特地在白天夜晚,依照太陽、北辰方位做過對比,發現這指南針、指北針的指向,雖然大體上是南北,但依舊有少許偏差,且無論如何更改,都無法消弭。


    “些許偏差,無傷大雅。”


    黑夫知道這是地磁偏角,但他一時半會,也跟徐福解釋不清楚,這種理論上的東西,還是交給大科學家張蒼去鑽研吧。


    “足夠了,多製備些磁針,讓每艘船上都有數枚,再教樓船之吏使用,相比於牽星之術,此物簡單,不管識字不識字,都能學會!”


    ……


    巡視完方術士們的項目後,黑夫到了外麵,這座他親自命名的青島港,已不複昔日漁村景象,日積月累,變成了繁華海港。


    “積土成山,風雨興焉;積水成淵,蛟龍生焉。”


    吹著海風,黑夫不由嗟歎,他現在做的,不過是積土成山、積水成淵的過程。


    季風、洋流、指南針、天文航海術,這些方術士藏著掖著的知識,如今都被黑夫掏了出來,公之於眾。而第一批具備以上知識的海員,也正在接受培訓……


    遠洋航行必須的物質基礎,正在一一補全,還差什麽呢?


    還差最關鍵,最核心的東西。


    “利益!”


    無法給世人,起碼是膠東人帶來利益的遠航,與方術士花費巨資海外求仙,有什麽區別?一旦那股勁頭過了,再龐大的船隊,也會擱淺生鏽,他們曾探索過何處,最遠抵達了哪裏,都沒了意義,隻剩下後人遺憾歎息。


    “如果能再遠一些,如果那振奮人心的西洋遠航,能一直持續下去……如果……”


    曆史沒有如果,唯有利益,能驅使人不斷探索。


    但黑夫的確是沒看出,此時遠航海外,除了滿足秦始皇的虛榮心,滿足黑夫玩梗的惡趣味外,能讓中原撈到什麽油水。


    “或許這次跨海遠征後,能找到它呢?”


    現如今,舟師已訓練多時,糧食已囤積完畢,青島建造的大木船擠滿港口,如今又搞定了“導航係統”,真是萬事俱備,隻欠……


    黑夫正思索之際,他身邊的“示風器”上,長條的旗幟高高揚起飄拂,係在其上的風鈴叮當作響,發出好聽的聲音!


    “仲父!”


    在外看守示風器的尉陽麵露喜色,他朝黑夫高唿道:


    “起風了!是季風,是南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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